厭女情結在形上學與父權的從屬關係
The metaphysical dependence of misogyny on patriarchy
我提出的分析將厭女情結辨認為一個固有的政治現象,它尤其讓社會環境裡的厭女情結在形上學方面仰賴具有父權本質的規範與期待。這並不代表厭女情結只發生在一個完整運作的父權體制中,但這確實代表它們必須有著某種歷史上的連結,而此「連結」的解釋則廣泛到足以囊括對另一個文化、對早期規範和期待的借用以及直接繼承。我有意得出這個結論,是因為某些重要的預警,亦即:對於女性的敵意僅僅是個人的怪癖或某種類似恐懼症的東西,而缺少在背景運作的父權壓迫體制。我的意思並非這類(樣貌如此的)「恐女症」從不是一個真正的問題──例如,它們可能來自於某種心理學上的「母親議題」,這是人們在討論到這類議題時有時會援引的概念,我們將在下一章討論到這點。但我並不認為於此當前的政治氛圍裡,這會是一個我們需要非常關心的問題,因為女性已經面對著這麼多更加系統性的難題。
厭女敵意的多種形態
The varieties of misogyny hostility
依我看來,厭女敵意可以是任何能用以達到懲罰、威懾或警告功能的行為;取決於你對懲罰的看法,它們可能是對一般人──或獨獨朝向被針對的女性──表示厭惡的行為。厭女敵意包含了各式各樣「貶抑女性」(down girl)的舉動,多樣到讓整份清單看起來彷彿毫無止盡,但一般說來是如此:成人被帶有羞辱意味地比作兒童、人類被比作動物或甚至比作物品。幼兒化或藐視也屬此範圍,包括了奚落、貶低、嘲弄、侮辱、毀謗、妖魔化,以及「性化」,或是相對的,「去性化」、噤聲、無視、羞辱、責怪、故作紆尊絳貴或高人一等,或是其他在特定社會脈絡下,帶有輕視與輕蔑意味的對待。然後還有暴力跟威脅的舉動:包括「打沙包」──亦即延宕攻擊,或是替代性攻擊*。而根據我的看法,既然在厭女的想像中,個別的女性經常成為全體的替代品或代表,那麼,幾乎每一個女性都有可能受害於來自某處、某種形式的厭女敵意。
接下來,我將會特別專注於討論厭女情結如何透過一般性的社會規範執行機制、道德主義,其他人格層面上的負面概化、有階序的社會行動,以及類似的過程進行運作。據我所見,厭女情結並不需要、通常也並非來自於某些特定的或(在我看來)不知為何被普遍認定的心理態度,例如將女性視為性物件、次等人類,或將女性視為擁有某些令人厭惡與憎恨的「本質」。相反的,厭女情結通常是為了執行或重新建立父權秩序,或是在此秩序受到挑戰時的抗議。厭惡乃由此社會過程而生,並由此擴大。這將會是我在第五和第八章個別的討論重點。
換句話說,除了有時可能是一廂情願或刻意否認所導致的結果以外,很多時候,這些各式各樣的「抑女」行為所反映出的,並非女性實際上究竟如何被看待,而是動態、主動,並且強而有力的巧妙操作,以便在女性有著逾越本分的想法時叫她們安分守己。因此我認為,來自個別主體的厭女情結其實較無關信仰,而
是更涉及欲望─要求世界能夠維持在父權秩序之下或與其接軌的欲望,和類似的心理狀態──至少一開始是這樣的。我會在第三章時回到這個主題,同時一併討論厭女情結與性別歧視的差異。
厭女情結的認識論
The epistemology of misogyny
說起厭女情結的認識論,首先有兩組對比的關聯特別重大(儘管這組對比的間接證據或許可藉由不同方法找到)。藉由展示一個男性對照組,而該男性處於一個可供比較之社會位置(亦即在種族、階級、性、順/跨性別身分、身心障礙、年齡以及其他條件上與另一女性的狀況一致),但無論就強度、普遍程度、品質、數量或時間長短上來說,他都很有可能不會面臨到另一女性所面臨的類似敵意,我們便得以證明該女性是否受制於厭女情結。我認為這個說法精巧地構成了一種對厭女情結的通俗定義。
必須注意的是,這類敵意即使沒有不成比例地瞄準了女性(意即:和她們的男性同儕相比之下),也可以被視為厭女情結的症狀或表現。只要某個待遇在某種性別的維度上有特殊性,就已足夠。因此我們可以接受這樣的看法:某些男性在類似的位置上,也可能遇到同樣──甚至更強烈──的敵意;根據我的分析,只要這份針對女性的敵意帶有某個特殊的性別基礎或特質,那麼,就仍然可以看作是厭女情結的展現。
依我所見,另一個可以診斷厭女情結的方法,則是假設一個狀況類似的人生活在沒有父權規範與期待的世界裡時,不會遭遇到同樣的敵意。舉例來說,懷孕者(通常是順性別生理女性,也有一些跨性別男性和不屬於二元性別者)經常無法從雇主那裡獲得必要的醫療與合理的經濟安排,反而因此被解雇。我認為這是我的論證裡一個重要的優勢,因為一來,這讓我們可以適當地思考和懷孕相關的案例;如果順性別生理男性懷孕了,他們會遭遇到同樣的職場懲罰嗎?或者他們只會單純地成為一邊生育一邊工作的二線員工?我們很難得知。這看起來也不是一個太有意義的問題;我們可以揣測,這個問題並沒有一個絕對的答案。在跟懷孕、哺乳、停經以及其他情況相關的例子裡,這一類在社會學(以及科學)意義上極為縹緲的想像世界並不是一個很好的比較基礎。更好的做法是去想像,如果一個懷孕之人並非生存在一個「男人的世界」裡──亦即並非生存在這個以異性戀父權規範和恐跨情結為架構的真實世界,而是活在另一個世界裡,在其中每一個人都有權利主張和別人在道德上進行平等的互動,情況可能會是如何?我認為,在那個世界裡,我們會更加致力於為那些負責生養人類下一代的人們提供協助。
(潛在的)厭女情結作為一種傾向
(Latent) misogyny as a disposition
在此階段,我對厭女情結的看法有另一個面向值得提出,那就是它刻意引發意向,或趨勢。因為如此,一個社會環境並不需要在當下主動對任何人顯露出負面的態度或行動,才能真正地符合厭女的資格,只要某些和厭女情結有關的反事實是有效的,就已足夠。而我相信,事情正該如此。從此方面來看,厭女情結可以是潛在並暫時冬眠的。
有鑑於這個和前一個論點,我們自然而然便會好奇:假如相關的社會機制太過成功,是否還會有任何方法能夠得知一個社會環境是否厭女?也就是說,假如女性在當下遭受到的厭女敵意或攻擊非常少,我們又如何能夠判定,這僅僅是因為她們被如此成功地放逐到某些臣屬的社會位置?
而這帶著我來到了下一個論點,我認為,它可以作為這一整章內容的重要補充,並且將會鼓勵後續討論。
厭女情結作為一種體系,並且屬於另一個更為廣大(許多)的體系
Misogyny as systemic, and as itself part of a (much) larger system
雖然我認為合理的作法是在一開始就聚焦於指向女性的敵意態度,以及它們的典型表現形式(考量它們的特點和造成不可回復之傷害的能力),但切記,硬幣的反面也同樣重要。事實上,我的分析指出,有兩個硬幣會需要被翻面:一個是在否定態度方面,還有一個是性別方面。
因為,儘管厭女情結的主要表現形式可能是懲罰壞女人並監督女性的行為,然而一個懲罰與獎勵──以及定罪與赦免──的系統幾乎總是全面運作。因此,藉由單單就這個論點的結構特性進行反省,我們可能會預測到,伴隨著用來執行性別服從的大量方法,我所定義的厭女情結有可能是持續不斷的。若向我們周遭的社會世界進行粗略察看,即可為此提供初步的確認:針對女性的敵意真的只是一座巨大且惱人的冰山一小角。我們也應該為那些服從性別化規範與期待的女性們所受到的獎勵和評價而感到憂心,也就是當她們成為一個(舉例來說)充滿愛的母親、殷勤的妻子、忠誠的祕書、「酷」女友或優秀的服務生時,我們該感到憂心。另一個擔憂的焦點,則應該是藐視男子氣概規範的男性所受到的懲罰和監督,這是一個相當受到注意、在某種程度上也頗受接納的論點。(而雖然它並非本書的主題,這也絕不會否定它的重要性。可參考迪歌比〔2014〕年的討論。)然而,也許,比較少被注意到的是,會讓支配女性的男性們受惠的正向和赦免態度,以及它們的表現形式。不過,我期待第六章將能捕捉到其中一些可能性。
本分析揭示了厭女情結內含的道德特質
The analysis exposes underlying moral characteristics of misogyny
我的論點有另一個特徵,在於它能夠容納一些也許最初看來頗為不同、但卻可信的厭女案例:例如在進步的社會環境中出現的厭女情結,以及在較為專制高壓的社會條件下所出現的厭女情結,我的論點揭露了兩者所共享的根本道德特徵。以孟加拉國內的潑酸或硫酸攻擊行為為例,其中幾乎80%的攻擊都是針對女孩或女性。這些攻擊造成嚴重的傷害、留下傷疤,並對受害者的臉部、胸部和生殖器官造成組織與骨骼創傷;有時候,這些攻擊也可能致命。根據一份不久前的報告,「這些攻擊最常見的原因是求婚、求愛或是追求遭拒。」(Pawan & Dhattarwal, 2014)此外,學者指出,這類犯罪的典型動機是「出於嫉妒或復仇心態而想使她受傷或毀容」(Swanson, 2002)。米立杜拉.邦多帕迪耶與馬穆達.汗(Mridula Bandyopadhyay & M.R. Khan, 2013)進一步解釋,這些「因為被拒絕而發起的攻擊不僅因為女性的拒絕而懲罰她們,也奪去了她們的社會/性資本」(頁72),而針對孟加拉國內對女性的暴力與高壓社會規範之間的關係,她們的整體結論為:
暴力的條件、形式和風險由當地對性與性別的意識形態形塑。工作的性別分野建構了一個「性別階序」,把女性放逐到私領域,使她們為求生存而持續依賴男性,並將她們置於一個弱勢的位置。因此,暴力和經濟實力與經濟參與內的性別差異有所關聯,並且是一個索引。潑酸攻擊強調女性對男性的高度依賴,它的作用在於警告許多可能會抗拒男性權威的女性(Bandyopadhyay & Khan, 2013)。
根據這份對孟加拉國內潑酸攻擊行為特徵的描寫,在我的分析裡,它很明顯是極度厭女的;同時對我們有所助益的則是去反省該攻擊行為和艾略特.羅傑的作為之間的相似性,這也是我的分析所闡明的。相對於海瑟.麥可唐納(2014)的意見,也就是認為厭女情結主要由偏激人士所為,這類的種族主義刻板印象會掩蓋深層的結構相似性,而這些值得有能力對此進行探索的人們仔細地檢視16。
厭女情結可與厭女者共生或獨立存在
Misogyny can exist with or without misogynists
我列出了一些例子來說明,在沒有個別偏執者專心致志於厭女行為的情況下,許多厭女社會機制可以如何運作。不過,考量到這些補述內容中確實包含了個別主體,我的論點亦明確地證實了,個人主體有可能應該要被稱為厭女者。再三考慮後,我認為保留這個可能性對我而言是很重要的。我認為,厭女情結的「壞蘋果」譬喻顯然有誤,而且無所助益,一直以來我也渴望突破它,但我們也不應該太急著赦免每一個人。而根據我的論點,粗略來說,厭女者就是厭女情結所做的事;意思就是,厭女者有可能單純只是在為厭女的社會環境做出貢獻時,始終表現卓越的人(無論考量所有的因素之後,該體系是否可以被視為是厭女的,重點在於他們堅定致力於往那個方向推進)。此外,厭女者也可能是被一個厭女的社會氛圍深深影響了信仰、欲望、行動、價值、忠誠、期待、修辭等等,的人。因此,根據我的論點,羅傑和林博都做了不少事,讓他們得以贏得這個稱號。在接下來的章節中,我們將看到另外一些符合該要求的主體。
故而,針對厭女情結,我的研究取徑試著避免兩個在我看來錯誤的極端情況:第一個是把厭女情結看作由個別「壞蘋果」所散布的禍害;第二個則是以全然結構和社會的語言來思考厭女情結,排除了個別主體和人際互動的特殊性。如哈斯蘭格(2012)所說,我們必須試著在理論化的過程中,同時公平地對待個別主體和社會結構,以及在物質現實裡,它們如何以複雜的形式彼此密切相關(頁11、414-418,尤其是頁414第8行)。其中一個我將試著在此強調的後續可能性是,一個社會體系或環境可能對於身處其中的某些人而言有著特定的氣氛或「氛圍」,而這需要在廣義上以態度的語言來描述,好持平地理解人們身在其中的經驗。對特定女性來說,這樣的氛圍可能被形容為特別不友善、令人生畏,或是「感到寒意」。
對比於厭女情結的天真式理解,在我的分析之上,這個說明補全了我對厭女情結的邏輯(亦即其構成本質)的簡短概述;然而,若討論到厭女情結的實質內容,還有很多工作等著我們,其中某些內容是特定的地方脈絡所獨有的。我將在下一章中陸續處理這段過渡過程,討論厭女情結和性別歧視之間的對比,以及這兩者在當前的美國政治中經常如何互相合作。我也會討論一些不同類型的厭女者,以及厭女情結如何得以透過全然的結構機制、政治運動和社會慣習的運作而被化為實體。
但首先,讓我回到伊斯拉維斯塔殺人案上,為一些開頭討論中尚未被處理到的問題收尾。
作者為康乃爾大學哲學系副教授,自2013年起任教至今。其研究集中於道德哲學、社會哲學與女性主義哲學。《不只是厭女:為什麼越「文明」的世界,厭女的力量越強大?拆解當今最精密的父權敘事》(Down Girl: The Logic of Misogyny)為其第一部著作,深刻探索並拆解現代生活中公共場域和政治場域中的厭女邏輯。
譯者巫靜文,台大社工系、斯德哥爾摩大學社工碩士,專注於性別與性別暴力問題。於網路書寫性別議題多年,曾任性別部落格「Queerology」和性暴力寫作計畫「如果你也聽說」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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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不只是厭女》
作者:凱特‧曼恩(Kate Manne)
出版社:麥田
出版時間:2019年12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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