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粉父母無助會:長期默許家暴後的兒女出櫃潮

盧郁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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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陽光普照》的親子關係,和現實的韓粉家庭頗能映照。圖片來源:甲上娛樂FB

電影《陽光普照》裡有一個考生,明明考上醫科,卻因為不是第一志願就不念,寧願進補習班重考一年。太奢侈了吧。他在補習班很有名,長得體面,個性體貼,這種天之驕子應該沒有煩惱吧。前途似錦等著當醫生,也交了知心女友。家裡因為弟弟砍人坐牢,搞得爸媽很煩,只有他還是很沉穩,除了有一次在課堂上走鐘質疑老師,被趕出教室。

後來有一晚,他跳樓自殺了,也沒遺書。當初把他趕出教室的老師去靈堂上香,一臉心虛,好像害怕死者會做鬼來找他算帳。可能哪天老師會憋不住,在課堂上抱怨說,這輩子再也不敢隨便把學生轟出去,畢竟誰知道會發生這種事,現在的學生跟以前不一樣了,沒事被罵一下就跑去自殺,人家說草莓族玻璃心不能碰。然後底下的學生默默抄筆記,心想拜託,那是那個人,不要連累到大家都一起被罵。

看完這部電影後幾個月,她只要放空的時候,不管是一個人洗碗、拖地、下樓倒垃圾,還是常常在想,男主角為什麼會自殺。電影裡如果有人自殺,通常在結尾,作為一種結論,給人生一個回答。不會說有人自殺了,然後電影丟著不管它,繼續去講別的事。其實考生在電影裡根本不是男主角,電影比較有興趣講他爸媽跟弟弟的相處,不愛講考生的事,就好像家裡發生了一件大事,但是沒有人敢提,幾十年都不提。別人明明有事、卻故意壓著不提,這種壓力總會讓她覺得很恐怖。這電影講爸媽弟弟,都在兜著圈子講考生為什麼自殺,可就是沒有一個明確的答案。即使講了那麼多,對方還是不能把事情講出來,這就更恐怖了。

那種恐怖像鬼壓床一樣地占據了她,生活變成一個醒不過來的噩夢。好像她是那個老師,考生來找她要賠償。又好像她是考生的女朋友,被自殺謎團逼問到哭出來,像考生在逼她「明明我都死了,為什麼妳還不知道我在辛苦什麼、我要什麼」。考生的冤魂瀰漫了她整個房間,她會膽戰心驚交出一點點理解,好像丟肉行賄包圍她的狼群。

她知道一點點,像是電影裡的爸爸會向別人炫耀考生上醫科,但因為不是第一志願就不念。所以,不念,是因為對考生來說,跟被落榜沒兩樣。因為爸爸年年送年曆記事本鼓勵他,因為爸爸向別人炫耀他學校,所以給他的感覺就是他必須要拼命做好,雖然目前維持在還算不錯的軌道上,但若有一天他不夠好,就沒有資格活在這個世界上。他對第二志願的感覺,就是別人對落榜的感覺。但考生不滿意。她也知道,很多人都這樣熬過來了,只是這樣的話,不會自殺的。所以,考生還會再回來纏她。

她畢業幾年後嫁給同事,然後換了幾份工作,現在待業。老公對她休息沒意見,她也從瘋狂投入工作中第一次退下來,居然有空去戲院看電影,居然有空被電影所折磨,她感恩這真是太奢侈了。但是這幾個月,老公經常半夜不回家,而她知道不是加班。因為同事曾打電話找她,要問她老公工作上的事,說她老公電話打不通。

隔天,她等著老公解釋。可是老公只是低頭狼吞虎嚥吃早餐,像個國中男生那樣抄起包包說我走了,踩進鞋還沒穿好就逃進公寓電梯,全程沒對到眼。知道老公不想說,她也就不問。

那種高壓的沉默很刺人,快到老公下班回家的時刻,她臨時想起要買什麼,風急火急抓起錢包,走到店裡才想起家裡還有存貨。逛一下商店,坐在麥當勞無處可去,眺望窗外下班放學回家的人潮像浪濤席捲街道。但她能不回家,就盡量不回家。在家裡也像陌生室友一樣避著對方,去洗澡在走廊上撞見了,互相抱歉地左閃右躲,過了以後生出一股心有餘悸的疲憊。

她想像過很多答案,但是沒有一個答案是老公不能說的。到底是有多恐怖,恐怖到不能說出口?

她漸漸沒有力氣洗碗、拖地、下樓倒垃圾,白天只能躺在床上感受痛苦侵襲,全身每一吋都疲憊痠痛。發現自己睡著,但醒來也不想動,繼續等睡著。睡覺可以有效地縮短一天的煎熬。

有一天她試著問,最近晚回來是怎麼回事。老公沉默不講話。她等著,等了幾分鐘,試著列出幾個選項幫他回答,是不是她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小心,讓他不舒服;還是他最近遇到什麼狀況是她應該要知道、應該要配合的。他開始講一些她聽不懂的話,主要是表示寬宏大量原諒她。然後她發現沒有了。

老公沒有要講,所以不會有什麼答案。瞬間她崩潰,像踩空掉進冰河裂縫。老公跟沒事的人一樣,拖鞋踱去客廳看球賽,看完上床睡覺,一切如常。

過幾天,她拎著洗好的衣服要去後陽台晾,聽見老公在陽台講手機。他說,「她就不講話,可是我不怕沉默。」表情是:看我這麼勇敢,老婆欺負我,我都沒在怕,我不會屈服的。老婆怕沉默,先憋不住只好開口認輸,跟我賠不是。她以為她道歉我也要跟著道歉,可是其實她都已經輸慘了還不知道。

因為老公那句話,所以她離婚了。她輸了因為她不知道比賽什麼時候開始了,不懂為什麼老公會把她當成對手,這樣很恐怖。她沒辦法跟敵人裝成夫妻,若無其事住在同一個屋簷下。老公起初不肯離,她也不懂為什麼老公願意這樣子裝下去。

朋友以為是因為老公外遇,她說不是,是因為只要對方有事不講,她就覺得很恐怖,很想幫對方把話講出來。但老公以此為樂,所以她無法再跟他相處。朋友不懂她為什麼要計較那一句話。像電影裡老師不懂考生為什麼要計較他一句話去自殺。朋友最後說,妳為什麼不放過自己。

她搬去租小套房,接案子來做。下工躺在床上追劇,滑臉書。總統大選的時候,她常看到朋友臉書轉韓粉父母無助會的讀者投稿:爸媽或是外省人深藍家庭,年改被扣退休金,或是看中天說台灣經濟被民進黨搞爛、蔡英文貪污、違背公投讓同婚過、廢核搞得空氣紫爆,媒體都偏綠。或是簽賭盤押很大,選完了慘賠,拿兒女出氣冷戰,叫投綠的兒女馬上搬出去。

那些爸媽說「台灣要團結,沒有本錢搞分裂」,「你是我生的,我怎麼會不知道你投誰」,「你居然聯合外人來欺負我」,「都是你爸把你教壞」,「你竟然讓政治凌駕親情」,「韓國瑜選輸都是因為你」。她覺得天啊好熟悉,但又不記得聽誰講過。她小學時候爸媽離婚,媽媽去了美國,爸爸死了。她到大學畢業一直跟奶奶住,奶奶生前也不會說這些話。

她躺在床上一直滑下去,看著看著,故事中成年女兒投完票,媽媽來載她,上了車不講話。她知道,每次媽媽脾氣發作,都是沉默醞釀非常久,然後興師問罪「知不知道你錯在哪裡」。沉默是爆炸的前奏。

那股恐怖襲來,手機滑落。電影裡的考生靜靜坐在床邊看著她,她在棉被裡發抖。以前老公跟別人嘲笑她怕沉默,她很生氣,覺得被誣賴。但那是真的。

只要對方沉默,她就會拼命回想自己做了哪些事或是沒做哪些事,用對方的角度來檢查挑錯,拼命想像自己犯了什麼錯,才會惹對方不高興。

趕快道歉。死去奶奶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像是小時候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事情,但是大人用百萬噸的沉默來壓迫她,她哭了出來,站在原地發抖尿褲子,不知道要怎麼辦。奶奶在旁邊拉著她說:「快說對不起,說對不起就沒事了。」

奶奶說趕快認錯,可是認錯還是沒有用啊。老公也好,考生也好,他們還是不會說出因為她做錯了什麼才懲罰她,只會繼續沉默。她應該要知道自己哪裡錯了,可是她不知道。

炸彈就在她頭上,馬上要落下來了。

作者曾任《自由時報》主編、台北之音電台主持、《Premiere首映》雜誌總編、《明日報》、《蘋果日報》主編、金石堂書店行銷總監,現職寫作。獲《聯合報》等文學獎,著《帽田雪人》、《愛比死更冷》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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