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下的第五縱隊

李中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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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PIXABAY

二十一世紀中國以世界工廠崛起,在各個產業攻城掠地,但「中國製造」成為品質保證揮之不去的夢靨。中國顯然要改變這個形象,不再以廉價劣質的產品自滿。在本世紀進入第三個十年,摩拳擦掌的解放軍除了窮兵黷武,還變身為華為,正準備以5G的技術,向世界傾銷。美國想隻手退潮,大聲疾呼華為的產品有資安疑慮,就如現代木馬,一旦入戶入腦,從老百姓的臥房到白宮的會議室,何處有秘密?但這樣的呼籲被認為是危言聳聽,在經濟的考量之下,歐盟似乎把美國的話當耳邊風。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華為是否會入戶入腦還沒定論,武漢病毒入戶入肺,全世界聞之喪膽。雖然還不知是否是中國製,但肯定是中國生,只是病毒不認人,瘟疫以十倍於當年SARS且還在擴大中的規模在中國蔓延。當局鐵腕封城封省,讓一億多的人口陷入隔離,生產停頓,對中國崛起的戕害目前還難以估計。對外則避重就輕,中國境內的感染與死亡數字成謎,讓外界對中國疫情的掌握也非常困難。

周邊的國家無一倖免,連在SARS期間創造零感染的模範生日本也應聲而倒。國外一開始對台灣更加悲觀,他們根據對中國的依賴程度與2003年SARS的傳染史做出的評估,認定台灣的疫情必將與中國同步發展。然而在台灣強大的醫療網路與各方的努力下,奇蹟般地守住防線至今,雖有二十餘例,但遠遠低於日韓,且能準確追蹤來自中國的感染源,有效控制傳播途徑。這個成果能否守住,目前仍無法樂觀,事實上是在以時間換取防疫空間,期待能逐漸消解40萬台商返台的壓力。

蔡政府一月剛風風光光以壓倒性勝利取得連任,第二任還沒開始,新的人事布局也還沒成形,就以一個類似看守狀態的內閣遇上這個世紀大瘟疫,挑戰之大不難想像。在人人有意見的民主社會裡,不遭批評不可能,但持平而言,至目前為止的表現固然沒有一百分,但確實可圈可點。多數國人在建設性的批評之餘,也不吝給予掌聲鼓勵,這是台灣民主面對急難時成熟的表現。

然而另一方面,這場瘟疫也讓中國的第五縱隊現形,讓台灣這場防疫戰爭陷入三面作戰的困境。病毒是有形可驗的敵人,雖有立即的危險,但無瞻前顧後的空間,只要專業導向,決策不難。會動輒得咎的,是中國要操作輿論的政治動作,對台灣內外夾攻。一方面從外部以老掉牙的一中原則要台灣就範,一方面則從台灣內部製造混亂,由初期的製造恐慌,讓執政者疲於奔命,轉而發動親中媒體與政客,以人道為幌子逼迫政府棄守主權,弱化政府的正當性與施政效率。

這是典型的第五縱隊戰術。簡單講,第五縱隊在共和國內發動反共和國的輿論,先癱瘓政府與人心,再裡應外合推翻共和國。最早的原型出現在西班牙內戰,叛軍將領帶著佛朗哥的第四縱隊圍城馬德里,宣稱城內有第五縱隊會裡應外合。二戰戰後由輸出革命的共產集團沿用,大家仍以「第五縱隊」通稱這股吃裡扒外的勢力。其實希特勒也善用這種第五縱隊的力量,順利拿下奧地利與捷克。這些歷史今日讀來充滿既視感。

第一次世界大戰後德國失去許多領土,其中蘇台德地區併入從奧匈帝國獨立出來的捷克。當時捷克境內有300萬德裔捷克人,佔總人口的比例約20%,斯拉夫人約60%,其餘少數民族包括匈牙利人、烏克蘭人、猶太人等,種族衝突並不嚴重。德裔捷克人多數集中在德捷交界的蘇台德地區,政治上傾向倡導大德意志主義的政黨,主要由一個叫康瑞德.韓萊因(Konrad Henlein)所領導,他創立「蘇台德德國人黨」(Sudeten German Party),以下簡稱蘇德黨。蘇德黨主張激進,但不是捷克政壇主流,儘管如此,仍然在1935年的大選囊獲了68%德裔捷克人的選票。

蘇德黨受德裔捷克人的支持毋寧是很自然的,不足為奇,但可怕的是三年後韓萊因前往柏林會見希特勒,與柏林炮製了「蘇台德危機」,企圖在蘇台德複製1938三月納粹兵不血刃佔領奧地利的模式。德奧的合併希特勒稱為Anschluss,是統一德國的復國大業之一。在奧地利民眾與輿論的狂熱支持下,西方只能尊重人民的選擇,畢竟希特勒本人是奧地利人,而奧地利人也視他為英明的領袖。當納粹的部隊開入維也納,人民高呼帝國回家。

但蘇台德的情況不同,並不是純粹的日耳曼文化,斯拉夫文化也已在此生根。捷克獨立後便有效治理蘇台德,改變主權必定是國際與在地種族衝突的開端,既無法憑空發生,也難和平收場。這才是希特勒與韓萊因必須無中生有,製造蘇台德危機的原因。但所謂蘇台德危機不是納粹軍機的繞境或集結大軍,軍事行動是顯而易見的挑釁,容易引發國際勢力關切,這個危機是激起蘇台德地區德裔民眾的危機感,讓他們認為受到不平等待遇,這是希特勒的拿手絕活。

其實一戰後德裔捷克人在蘇台德的現況是舒適的,與斯拉夫人同享公民權,並沒有受到制度性的歧視,事實上德裔住民佔政經優勢,文化上雖居於少數,但是強勢文化,類似戰後外省人在台灣的處境,根本無法與同地區猶太人的處境相提並論。儘管如此,韓萊因遵從希特勒的指示,在1938年四月向捷克政府提出八點平權主張。

這八點主張以提高少數族群權力為訴求,說的很好聽,實則似是而非,但加以拒絕或反駁就很容易招到非議。例如要求政府承認徳裔國民與捷克人享同樣的權利,這如何反對?然而八點主張也蓄意夾雜任何政府都不可能答應的要求,例如設立自治的德國屯墾區,取消對德國人的限制,要求政府賠償徳裔國民自第一次戰後受到的不平等待遇與歧視,甚至要求捷克政府承認人民有絕對的自由選擇德國國籍,維持其信仰德國的政治主張與生活方式,等等不合理的要求。放到現在台灣的情境,呼籲取消對中國籍人士的「歧視」,有沒有既視感?

捷克布拉格政府承諾修該法律,但無法完全接受韓萊因的八點主張。韓萊因依計全盤否定布拉格提出的折衷方案。這些煽動者擅長以個案堆疊自己的道德高度,讓執政者在政策辯論上處於弱勢,以今天的用語,就是以左膠的語言攻擊執政者不顧人道。蘇德黨已完全擄獲德裔選民的人心與選票,這才是希特勒在暫時不願全面開戰前所想要的。於是同年9月12日希特勒在紐倫堡的納粹集會發表演說,痛斥捷克為欺詐的國家,不遵守國際協議,並指控捷克總統有計畫迫害其境內德裔人民,違反人權公約,義正嚴詞。

英法當然大為緊張,為和平窮忙了兩個禮拜,其實也不算完全失敗,戰爭沒有爆發。九月底德軍壓境,在蘇台德邊境集結,但沒有交戰。希特勒宣稱這是德國要收回的最後一塊失土,之後不會再有其他領土要求。張伯倫完全相信希特勒,高高興興回到英國,著名的一幕是他下飛機揮舞一張他自認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和平協議,也就是不久將於10月10日簽下的慕尼黑協議。捷克已無力回天,雖願意一戰,但在西方的壓力下不抵抗讓出蘇台德,捷克實質統治蘇台德的合法主張正式消滅。

五個月後,納粹的部隊在1939年3月開進布拉格,張伯倫沒有接受邱吉爾的建議向德國宣戰。再六個月後,希特勒揮軍波蘭,死傷千萬的第二次歐戰正式展開。這場腥風血雨歷史不會忘記,但歷史常常忘記這場腥風血雨的開場白,是蘇台德的政客以人道主義者的面貌出現,提出維護德裔居民基本人權的平權法案。

這群在蘇台德地區倡議自由與平等的德裔捷克人,擊潰的是捷克的民主政府與西方的判斷力,戰後被稱為希特勒的第五縱隊。他們歡迎第三帝國回家,但付出的代價是日後紅軍殘酷的清算。韓萊因呢?德軍佔領蘇台德後他立刻加入納粹黨,幫納粹清洗猶太人與反抗軍,達三十萬人,雙手沾滿同胞的鮮血。政治上則汲汲營營,對柏林唯唯諾諾,但沒有如願成為蘇台德特首。在希特勒眼裡,韓萊因哪是純種的亞利安日耳曼人,最多是參雜斯拉夫人的雜種。1945年五月,美軍攻入捷克,韓萊因甚至沒有勇氣舉槍自盡,選擇割腕失血而亡,追隨他的第三帝國去了。

作者為美國伊利諾州立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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