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的長久烙印──回顧100年前西班牙流感蔓延時的台灣

葉高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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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Image by mattthewafflecat from Pixabay

整整一百年前,我的曾祖父與曾祖母在一個月內相繼過世。當時我的祖父只有5歲,還沒有耕種能力,只能四處流浪當牧童。他父母遺留給他的土地,先由叔叔耕種,後來就變成叔叔家的,再也回不來了。直到我祖父成年後,繼續流落在外當長工。後來附近雜貨店老闆突然過世,還有四個小孩嗷嗷待哺。老闆娘看我祖父工作認真,就招來當後夫。

假如沒有那場瘟疫,我祖父很可能會留在自己的土地上耕種,然後迎娶妻子(而不是當招夫)。他未來的孫子,鐵定跟現在的我大不相同。

還有很多人,其遭遇與我祖父不盡相同,但都因為一百年前的那場瘟疫而改變人生,也許因而造就了你。若非那場瘟疫,你不再是你。究竟,那場造就你我命運的瘟疫有多嚴重呢?

根據《臺灣人口動態統計》,1918年11─12月,臺灣有6,028人死於流行性感冒。爾後,疫情看似平息。但到了1920年1─3月,疫情再次爆發,共有9,277人死於流行性感冒。不過,以上數字明顯低估,因為流行性感冒的症狀與其他呼吸道疾病類似,容易誤判。進一步觀察死於肺炎、其他呼吸道疾病的人數,第一波疫情比去年同期多出1萬1千人左右,第二波疫情又比前年同期多出1萬1千人左右。這些比平時多出來的呼吸道疾病死亡者,應該也與流行性感冒有關。如此看來,流行性感冒奪走的人命,大約有3萬7千多條。

【圖一】圖片來源:作者繪製

若觀察總死亡人數,第一波疫情比去年同期多死2萬4千多人、第二波疫情又比前年同期多死2萬4千多人,總計4萬8千多人。由此可見,疫情額外帶走1萬1千多條非直接死於流行性感冒的人命。若在平時,他們可能不會死。但疫情使醫療體系超載,因而救不了他們。

1918年的臺灣人口將近360萬。疫情在短短四、五個月內帶走4萬8千多條人命,死亡率大約1.3%。幾乎可以說,每個人周邊都有認識的人死亡。即使是倖存者,人生可能從此改變,如同我祖父一般。在某些村落,疫情的衝擊更為劇烈。鄒族鹿株群(位於南投縣信義鄉)在瘟疫前有297人,瘟疫過後剩下158人,損失近半人口。這間接導致鄒族鹿株群的傳統領域轉變為布農族的生活空間。

最近,許多人開玩笑說:疫情使人們宅在家裡,因此明年會出現嬰兒潮。這個預測對不對,明年就見真章了。現在我們能夠確定的是,一百年前的那場瘟疫有沒有導致嬰兒潮?

如前所述,第一波疫情發生於1918年11─12月。往後數9個月,1919年8─9月的出生人數比前一年同期短少17%。第二波疫情的高峰在1920年1─2月。往後數9個月,10─11月的出生人數比前一年同期短少19%。看來,瘟疫不只造成許多人死亡,還使許多本該來到世上的人沒有來到世上。值得注意的是,流行性感冒對出生率的影響不多不少出現在9個月之後,可見其影響主要是減少受孕,而不是中途流產。

【圖2】圖片來源:作者繪製

有些人即使在疫情影響下成功來到世上,卻在身上烙印一輩子洗不掉的痕跡。下圖顯示1930年代臺北州中學男生的平均身高。出生於1919年的人,也就是第一波疫情衝擊時正在娘胎中的人,從14歲到17歲,都比前後幾年出生的人矮了2─3公分。一個人矮,反映的主要是個人基因差異。但整代人一起矮,就反映了身體素質較差的現象。

【圖3】圖片來源:作者繪製

哥倫比亞大學的Douglas Almond曾分析1918年流感時受孕的胎兒,相較於流感之前與之後受孕的胎兒,成年後的各項健康指標是否明顯較差?他的研究結果證實:1919年上半年出生者,教育程度較差、身體殘缺的比例較高、平均所得較差、社經地位也較低。健康方面,流感期間受孕出生者,日後在整體健康、聽力問題、說話能力、舉取物件、行走困難、糖尿病、中風這七項上,都系統性地表現較差。後來林明仁與Elaine Liu使用臺灣數據,也得到類似結論。

瘟疫的影響不僅止於一時,而是會在社會中、個人的生命中留下長久烙印。接下來的疫情會怎麼發展,還難以預料。這場疫情對我們產生什麼影響,當局者迷,看不清楚。但是數十年後的人們回顧這場疫情時,必將指出這場疫情改變他們的人生,甚至改變人類的命運。

作者為中山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臺灣人口學會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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