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傅鐘成為喪鐘:用媒體與校友的手,甩學生會幾個耳光

林芳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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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大學生會與傅鐘。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六月十三日的台大校務會議上,學生會提案呼籲成立轉型正義工作小組,廣邀歷史學者與社會各界,以更豐富的史料,對台大校史提出多元詮釋。不令人意外地,此案並未通過:反對者109票,但贊成者也有24票。

不只是台大,在其他各大學的校務會議上,學生會的提案很少會通過。台大校方明知提案不過,還是導演了一齣畢業校友連署戲碼,操弄校友認知,讓校友以為傅鐘要拆,於是一群中老年校友 ── 特別是住在美國的校友,反應熱烈,連署之外,也在校友的LINE群組上又加入不少評論,例如:

「年輕人殺紅了眼」、「紅衛兵」、「錦衣衛」……

「年輕人就是要把傅斯年拉下神壇」

台大把時機抓的很好,在校務會議三、四天前先洩漏不實新聞給媒體,暗示轉型正義的目的可能是要拆除傅鐘,其實學生會提案內容根本沒有要拆除傅鐘。媒體得知後,又去採訪蔡正元等人,以辱罵方式指責學生會。

同時,校內的行政職員劉寧,主動與某些畢業校友的LINE群組聯繫,暗示傅鐘要拆了。聰明的台大校方,很懂得自我保護,連署書上沒有直接講要拆傅鐘,而是暗示若允許轉型正義小組成立,下一波「恐將」「涉及」傅鐘。

利用LINE的力量,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地各地校友群組都收到消息。週五那天,我收到訊息時,有幾位大學同學表示要保護傅鐘,口氣是單純的。到了傍晚,群組得知學生會舉行過記者會,表明根本沒有要拆傅鐘,我們群組聯絡人做個一個中肯的結論,「很高興大家都很珍惜傅鐘」。週五這天的紛擾也就結束了。

台大畢業校友會有傅鐘要拆的誤會,不就是校方先對媒體透露片段資訊,加上校內職員劉寧主動聯繫校友會嗎?而台大校方依舊可以雲淡風清的撇開關係,把事情的發展都推給校友會。

週五晚上LINE群組上大家都鬆一口氣,結束緊張的一天。週六我打開群組,怎麼又有一位住在美國的同學發表長文,表示反對成立轉型正義小組,「傅鐘現在不拆,未來還是可以被拆」,校友會要「先下手為強」,才不會讓年輕人「走偏了」。

所以,利用媒體輿論及校友力量雙重策略,甩學生會幾個耳光,讓他們難堪,這才是台大真正目的。傅鐘只是一個工具,用來喚起畢業校友的美好回憶以及傅鐘恐將被拆的焦慮。為何要這樣對待自己的學生?當然就是「轉型正義」這四個字具有的魔幻效果,可以激發校友── 特別是國外校友的反彈。

筆者本人所屬群組,已經因為有人大聲反對轉型正義,造成寒蟬效應,有不同意見的人,包括支持轉型正義的同學,為了害怕影響同學友誼而選擇忍耐與沉默。然而,裂痕已經造成了。台大善於操弄,為了製造反對轉型正義的聲浪,同學間為此事而產生嫌隙。

正面的衝突更於週六校務會議進行時,會場外壁壘分明的兩派。一邊是學生會成員,另一邊是「捍衛校園自主聯盟」,拉起布條,先是「誓護傅鐘堅守校風」、「傅鐘精神天長地久」,後來轉成措辭更強烈的辱罵:「諂媚當權甘為鷹犬」、「假借轉型殘害母校」。參與人數並不多,且年紀偏大。我們在此可看到明顯的世代差異。

學生會為了探討多元面貌的校史,已經舉辦了一學期的演講等相關活動;下一學期也將繼續辦理更多活動。不論你是否同意同學的觀點與意見──事實上,反對的人也沒去參加學生會的活動,至少學生他們有具體行動,廣泛閱讀史料。而反對者自己提不出有史料基礎的反駁,只能從事「口號行動」,完全沒有論述能力。

這些中老人(我自己亦屬於這一世代),從小接受黨國教育與八股文教育,寫作文一定要加入「反攻大陸、解救同胞」的口號,這是我個人成長的經驗。這種教育體制強調背誦教條,沒有培養學生反思、論述、邏輯能力,因此他們要贊成什麼反對什麼,永遠只能喊口號。就像我LINE群組某位同學的發言,學生對傅斯年當年角色的探討,就是要把傅斯年「拉下神壇」,他們的「司馬昭之心,我等怎能不知?」。

中文的教育以及中文書寫本身,有太多典故與成語可用,長期使用典故與成語,更使得他們缺乏觀察事實、分析現象與結構思考之能力。「司馬昭」是誰?是哪個年代的人?做了什麼事?我國學素養差,不知道。我相信引用此典故的這位同學,她也同樣不知道,也不認為自己有必要知道。

那些喊口號的人,他們願意上網查詢研究傅斯年的著作嗎?他們有能力從知識的角度與學生對話嗎?顯然他們既無意願也無能力。他們活在一個空洞的符號世界,企圖阻擋變遷中的社會,好讓世界符合他們主觀認知中青春時期的樣態,甚或沉溺於解嚴時期的「和諧社會」。

這次的校友連署書其主題是,「搶救有關你我的回憶」,又是一個文青式口號,從我同學的發言,可知策略之成功。我的同學在LINE群組多次表明「她的記憶不能被切斷」。就如同這些人當年根本沒去過中國,卻輕易接受「長江黃河、炎黃子孫」的符號而不反思自己對中國的政治、社會、文化、歷史有多少以知識為基礎的認知,現在他們又緊緊抓住傅鐘這個符號,而傅斯年相關著作他們根本不看。「你我的回憶」又是怎樣的回憶?這些也不用拿出來討論分析。

最後,我想討論這次連署中,美國校友反應熱烈的現象。台大校友中,出國留學的比例相當高,到美國完成學業後又留下來申請居留證與美國國籍。當年他們自己做了離開台灣的選擇,又對台灣有著鄉愁,霸道地認為他們的青春記憶不得被消除,他們記憶中的1960、1970、1980年代的「純樸台灣」不能改變。他們住在美國,卻要干涉住在台灣的人們建構台灣主體性、發展民主與多元文化的努力。他們希望台灣凝固在他們念台大時的那個樣子。

這次傅鐘假議題之發酵,很難不聯想到韓國瑜被罷免後藍營支持者的焦慮。台大中老年世代的校友,其中若有藍營支持者,一肚子怨氣正好在傅鐘議題上發洩。我這個世代以及更老世代的台大人,有許多是靠善於背誦考試而進入台大,其分析能力未必優於其他學校,反智傾向也相當嚴重。

早在2018年,台大歷史系教授陳翠蓮老師就發表過〈白色恐怖時期的台大校長傅斯年〉,根據許多剛被發現的檔案與書信,指出四六事件與白色恐怖時期,傅斯年與陳誠合作,掃蕩校園、逮捕學生,而傅斯年提出的條件是「不能流血」,也就是校園內不能流血,出了校園,那就讓軍警特務機構來處理了。

「不能流血」在建構神格化傅斯年的過程中,被善意曲解為傅斯年全心全意保護學生。陳翠蓮教授與其他專業學者的研究成果啟發了學生會成員,卻被反智的老校友斥責為「拉下神壇」,暴露出這群校友從來不關心知識與真相之追求,擺明了就是要造神與敬神。面對國民黨的日益衰敗渙散,這群中老年泛藍校友發出悲鳴,傅鐘成了他們自己的喪鐘,敲響著某些校友求知精神之死亡。

作者為台灣師範大學台文系教授。教學與研究領域為:文化認同與民族主義、台灣歷史小說、性別與國族。熱愛海洋、敬畏海洋。目前研究台灣文學中的海洋書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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