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黑命亦命」與「小岩城事件」,看兩位總統的視野

李中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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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美聯社/達志影像

今年美國的大選年十分不平靜,人心騷動。年前原本經濟呈現空前的榮景,川普總統的連任有如探囊取物,沒想到進入2020年後兩顆核彈大爆炸,不但同時爆開,還互相加強。一個是世紀瘟疫,武漢肺炎在全世界蔓延,美國死亡人數已逼近13萬,遠多於越戰的兩倍,而且還看不到盡頭。

另一個則是種族問題,瘟疫隔離已造成近代最大的失業潮,對經濟弱勢的非裔族群衝擊更大,本來就已陷入極度的焦慮中,一連串的暴警意外猶如掀開壓力鍋,引爆自上世紀60年代之後最嚴重的種族衝突。

其實遇到國家重大急難是執政者團結國人的大好機會,但川普顯然無法處理。防疫至今仍是一團亂,中央無政策,地方無對策。藍色的州忙著罵川普,紅色的州順著川普的思維不當一回事。結果在無配套的解除隔離之後,南方各州第二波感染迅速擴散。而面對原本就棘手的種族問題,川普更是不知所措,邊緣人趁機滋事,中國的介入繪聲繪影,讓情勢越演越烈。這兩個始料所未及的巨大挑戰,嚴重干擾了川普的連任之路,而原本死氣沉沉的民主黨拜登,躲在家裡也能起死回生,讓十一月大選政黨輪替的機會大增。

屋漏偏逢連夜雨,川普的前國安局顧問波頓(John Bolton)也出來湊熱鬧,出書大罵川普,希望以此來保住共和黨在參議院的多數。這本書一時洛陽紙貴,說不定成為壓垮川普的最後一根稻草。有趣的是,這位被自由派媒體列為極右鷹派的波頓,原本只有福斯電台有興趣,現在突然變得奇貨可居,各電台的訪談邀約不斷。在這些訪談中,句句直擊川普,以最直接、最圈內的經驗,指出川普是不適任的總統。波頓表示這是美國有史以來最糟的選舉,他既不可能投拜登,也不會投川普,宣稱要在選票上寫上他認為理想的總統人選(這是美國選舉制度容許的,讓選民可以投不列印在選票上的候選人一票)。

有趣的是,波頓這本書讓不少台派感到尷尬。波頓是長期支持台灣的重要人士,到目前為止,尚找不到比他更高層級的官員公開主張台美應該正式建交。一般認為川普的台海與中國政策是出於這群保守派的幕僚之手,也讓川普成為美國戰後最支持台灣的美國總統。然而波頓的新書不但對川普打了個大問號,還直指台灣在川普背棄清單上名列前茅。這個震撼對極力支持川普的台派不可謂小。

民進黨政府當然不至於像過去國民黨在美國大選中亂押寶,只能暗自準備各種方案,無從質疑川普的真正想法。倒是台派社交網路上的啦啦隊嚴重分歧,支持與反對川普吵得不可開交,比美國選民還熱烈。對不少人而言,川普本來就是半路出家的生意人,也許在他眼裡台灣就像他最拿手的房地產一樣,隨時可以放棄以換取其他地段的開發許可。但這都是主觀的好惡之言,比較令人不解的是川普的支持者,瞬間把自己轉換到仇視黑權運動的立場,簡單把這波的種族動亂指向中國的陰謀。

持平而言,種族問題本來就是美國的宿疾,不管哪一黨執政,都有可能意外爆發嚴重的種族衝突。例如民主黨的詹森,他可算是林肯除外對非裔促成最多平等法案的總統,最後卻因黑人民權領袖金恩被暗殺,爆發全國性的黑人暴動,讓他失去處理越戰的能量。詹森只能黯然從白宮的窗口看到焚燒中的首都,痛苦地消化非裔人民的憤怒。

同樣的,這次的種族動亂全由川普來承擔並不公平,何況引爆非裔憤怒的暴警多數出現在民主黨主政的州,而警政是州的權限。問題是川普只會提油救火,出言挑釁,讓原本也是因為種族歧視出現在歐巴馬執政時代的「黑命亦命」(Black Lives Matter)運動,重新找到柴火,全國燃燒。

更嚴重的是,這已不是國內的事,許多美國的盟國也出現「黑命亦命」的示威,抗議美國漠視非裔美人的人權,許多人權紀錄惡劣的國家也抓住機會大作文章。儘管令人啼笑皆非,也不管是不是中國在背後搧風點火,這個運動與川普的處置方式已讓美國在民主世界的領導地位受到打擊。

對台灣人而言,美國對中國政策的調整是台灣重返國際的契機,但台灣在現實上必須依賴美國走向世界,一旦美國失去盟友的支持,對台灣的影響也是直接的。若台灣的國際空間只止於美國,那台灣不過是美國的馬前卒而已,隨時可棄。

因此,我們不能只以美國的國內政治來看川普處理「黑命亦命」運動。任何美國總統回應「黑命亦命」的方式,不僅是保守派與自由派之爭,它還影響了美國向民主國家主張世界新秩序的權威,說服他國拒絕人民幣的道德高度,也間接影響了台灣在這世界新秩序中的角色與位子。

川普可從歷史學習的對象其實很多,放開意識形態與川普格格不入的民主黨總統,只以思維接近的共和黨總統來看,面對「黑命亦命」運動,川普要效法的不是尼克森1968年的競選口號「法律與秩序」,但這顯然是他第一個想到的解決之道;而是艾森豪總統處理「小岩城九人事件」(Little Rock Nine)事件的視野。

這個事件發生在1957年秋天,美國南方的阿肯色州首府小岩城。歐巴馬競選時,屢屢以這個事件提醒選民美國追求黑白平等的奮鬥史,當選後還特地邀請事件的九位主角來參加他的就職典禮。來自阿肯色州的柯林頓更喜歡提到此事,不但在白宮表揚當年不懼暴民前往就學的這九名學生,還將小岩城的中央高中列為歷史古蹟。柯林頓講到得意處,自稱自己受到事件的啟發而決定從政,應是吹牛,他那時才11歲。毫無疑問,這是美國黑人平權史上非常重要的里程碑,人人都想在事件中站在歷史正確的一方,但艾森豪總統在這事件中的角色卻逐漸被淡忘。

事件之前,聯邦最高法院1954年做出學校種族隔離法違憲的判決(Brown V. Board of Education ),南方各州從此失去制定所謂Jim Crow Laws 的合法性(Jim Crow為南北戰爭前一齣鬧劇裡的黑奴名子, Jim Crow Laws成為美國種族隔離法律的通稱),但州政府宣稱礙於現實,無法一日改變,於是紛紛定出落日條款。阿肯色州也不例外,要求給予三年做準備,延遲到1957年秋才要實現黑白合校。

NAACP(美國有色人種協會)不滿三年的延遲,向阿肯色州法院提出訴訟,但敗訴。法院認為三年是合理的緩衝期,NAACP 表示理解,不再上訴。但阿肯色州新任州長Orval Faubus在種族隔離團體的壓力下不願履行,決定將期限延為六年,後來又想辦法要無限期拖延。NAACP 於是向聯邦巡迴法院提出訴訟,這回法院裁定州政府不得無限期拖延,1957年秋將是黑人學童依法就學白人學校的第一學期。

這一判決立刻引發紛爭,原本平靜的小岩城開始騷動,反而煽起了更嚴重的種族衝突。暴民開始集結鬧事,攻擊有色人種,多數黑人家庭不願讓自己小孩處於危險之中,寧可就讀原來的黑人學校。儘管如此,仍有17位黑人高中生決定向小岩城的公立中央高中(Central High School)註冊。該高中原本只收白人學生,此決定讓以白人為主的小岩城全面反彈,揚言以暴力解決,讓黑人血灑街頭。小岩城的衝突成為全國的焦點。

教育局長召集這17位學生的家長,使出緩兵之計,保證只要等到外界冷卻,學生便能如願來上學。八名學生家長以安全理由同意妥協,但仍有九名學生堅持要如期入學。隨著時間逼近,主張種族隔離的暴民四處挑釁滋事。開學前一天晚,NAACP小岩城分會會長貝茲(Daisy Bates)聚集九位學生家長開會。決定為了安全起見,開學日一早先在貝茲家集合,再一起行動。其中有一名學生伊莉莎白(Elizabeth Eckford)因家理沒有電話無法連絡上。貝茲打算當天一早趕過去通知,但是沒能趕上,伊莉莎白已穿上她準備很久,自己剪裁的衣裳坐上公車。她不知她將要經歷她這一生最驚恐的一個上午。

伊莉莎白的父母沒有隨行,因為他們聽從教育局長的指示,大人不要同行比較不會刺激暴民,校方會安排保護,但伊莉莎白一下車迎接她的不是校方或者警察的保護,而是成群結隊憤怒的白人暴民,對她叫囂著不堪入耳的咒罵,「打死她!」、「把她吊死在樹上!」、「幹死這個黑婊子!」、「殺死她全家!」由於這是全國乃至於全世界的焦點,伊莉莎白是靠著媒體主動圍成保護牆才免於出事。那該保護她的政府呢?州長調動了國民兵,但不是要保護學生,部隊接到的軍令是阻擋黑人學生踏入校園。當伊莉莎白從容不迫走到學校門口,讓她走不下去的竟然不是暴民,而是州長派來的軍隊!

現在網路上有許多記錄伊莉莎白上學一路受辱的照片,當年以頭版頭條出現在世界的主要報紙上,當這些報紙放到總統的早餐旁,艾森豪勃然大怒。艾森豪不像之後的甘迺迪與詹森,並不熱衷民權運動。他來自南方,本身就成長於黑白隔離的環境,三十幾年的軍旅,官拜盟軍歐洲統帥,帶的也是黑白隔離的軍隊。

也就是說,種族隔離對艾森豪並無違和之處,艾森豪對小岩城事件的反應不是來自在對種族平等的信念,至少以他熟悉的南方傳統,他應該不會認為黑白同校是種族平等的必要條件,「分離但平等」一直是南方人的政治口號。

要瞭解將軍一怒的原因,必須進到當年國際局勢的脈絡裡。1957年是冷戰形成的年代,此時的美國正在積極爭取結盟,局勢十分緊張。蘇聯虎視眈眈,一半的歐洲已經赤化,柏林情勢危急,華沙集團成立不久,以軍事威脅西歐。

而另一頭的亞洲,韓戰之後韓國一片廢墟,北緯 38度線與台海的局勢一觸即發。艾森豪最優先考慮的不是國內種族的平權問題,而是美國代表民主世界對抗共產世界的道德形象。種族問題是美國的痛腳,蘇聯一直就是以美國的種族問題來對比他們的社會主義天堂。要醜化美國,有什麼比一個黑人女孩被暴民與國家軍隊霸凌的照片更有說服力?艾森豪認為那張已傳片世界的照片比蘇聯的坦克車更有效地摧毀美國。

國務卿杜勒斯(John Dulles)也向總統提出警告,小岩城事件已傷害到美國在海外的形象,甚至會影響美國在聯合國的支持度。如果美國的民主是有缺陷的,如何說服友邦共同抗拒共產主義的誘惑?幾天之後,艾森豪總統派出第101空降師,這個空降師可是在艾森豪將軍麾下登陸諾曼第的精銳部隊。總統同時解除州長的軍權,接收阿肯色州的國民兵。

這是驚人之舉,州長透過廣播大呼小叫,說他的州已被聯邦軍隊入侵佔領,艾森豪不為所動,最後以裝甲車護送伊莉莎白在內的九名黑人高中生進入小岩城的公立中央高中。其中一名學生回憶,那是他一生中第一次感受到他是美國公民。

這個故事成為美國捍衛人權的經典,永遠傳世。除了華盛頓與林肯,筆者想不出美國歷任總統還有誰有這種膽識。接任的甘迺迪總統在7年後,也就是1963年,顯然受到小岩城事件的啟發,做出類似的處分。由一名將軍帶著甘迺迪的軍令前往阿拉巴馬州,警告擋在州立大學門口不讓黑人學生進入的州長華勒士(Geogre Wallace),如不讓路,將有大軍壓境,接收阿拉巴馬的國民兵。本來口沫橫飛大談州權至上的華勒士,只好讓路。

之後美國經歷了更波濤壯碩的民權運動,60幾年後,國際環境已大不相同,但種族問題依然是美國之瘤。蘇聯解體已久,但中國崛起反而成為世界的噩夢,若新冷戰成為捍衛民主與自由的必要之惡,美國作為領導者的道德高度,再度成為川普或任何要對抗中國的美國總統必須回應的問題。

可惜「我不能呼吸」的呼喚沒有如當年黑人女孩被霸凌的照片引起白宮警覺,任由其如武漢病毒般蔓延,終至不可收拾,而中國積極滲透「黑命亦命」運動的唯一動機,當然是唯恐天下不亂,製造美金和人民幣一樣髒的印象。這已不是自由派與保守派的戰爭,正如當年艾森豪不會從這個角度來思考「小岩城九人事件」,面對「黑命亦命」運動的回應,不只要思考種族問題,還有美國的全球戰略問題。誰在白宮都一樣。

作者為美國伊利諾州立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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