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登輝教授現代世界漫遊記──帝國主義、浪漫主義和李登輝(上)

陳嘉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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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裳哲學》(Sartor Resartus)作者。湯瑪斯.卡萊爾。圖片來源:美聯社/達志影像

李登輝先生在不同場合都說,洗滌他年輕精神最深的三本書是歌德的《浮士德》、湯瑪斯.卡萊爾的《衣裳哲學》以及倉田百三的《出家人及其弟子》。其中他最常不厭其煩講述的就是《衣裳哲學》(Sartor Resartus)。

李登輝在高校時期接觸到《衣裳哲學》這本英國哲學小說的傑作。對那時的他來說,這本小說顯然不易理解,但也充滿魔性,有些隻字片語似乎可能解開他困擾已久的人生問題。為了讀懂這本書,他找了許多書參考,最後終於讀到了新渡戶稻造每年在輕井澤為台灣的製糖產業幹部講解《衣裳哲學》的講義。

2004之前的日幣五千元紙鈔上的頭像就是新渡戶稻造。李登輝說直到讀到新渡戶稻造對《衣裳哲學》精闢的講解後,過去困擾他許久的生死問題、我是誰、這個世界有什麼意義,我該怎麼立身處事等等困惑「豁然開朗」。當然,這樣的豁然開朗可能只是階段性的,我們都知李登輝到了三十八歲,將再經蛻變受洗為基督徒。

李登輝在總統卸任後,寫給日本讀者閱讀的《武士道解題》,既意在和日本人說明一個值得推崇但被二戰後日本人忽視的倫理體系,也在闡揚新渡戶稻造在1900年的知名英文著作Bushido: The Soul of Japan。新渡戶稻造認為武士道結合了禪宗、儒家和神道教,經過武士貴族長期的實踐和示範,深深影響了日本國民的精神和習慣。

值得我們注意的是,新渡戶稻造在北海道札幌農學校唸書時也因為讀到《衣裳哲學》,「所有煩惱與憂鬱瞬間雲消霧散,如同靈光電擊,感覺整個人重新活了過來」,他反覆閱讀了三十幾遍,稱這本書為他「生命的再造恩人」,若沒有這本書,還不知人生在哪裡失魂落魄。(引自李靜宜,《李登輝外交理念的思維與實踐》,政治大學外交系博士論文)

為什麼李登輝和新渡戶稻造在年輕時都被《衣裳哲學》深深感動?為什麼他們都不約而同推崇武士道這個倫理體系?為了探索這兩個問題,或許我們可以透過《衣裳哲學》背後的哲學史背景一探究竟。

《衣裳哲學》是英國作家湯瑪斯.卡萊爾,深受德國浪漫主義影響,在1832年英國的《弗萊澤雜誌》(Frasers’Magazine)分期發表的哲學小說。粗略地說,浪漫主義在哲學史上是對笛卡爾的懷疑主義革命、以及往後對企圖克服懷疑主義的各種思潮,包括理性主義、經驗主義、科學主義、觀念論和無神論等的全面性批判和回應。

浪漫主義同時也沉痛地批判商業社會、物質主義和工業社會帶給人的無意義感。卡萊爾在這本著作中廣泛批評了懷疑主義及其以降的各種思潮和社會傾向,特別是當時在英國盛行的功效主義(法律的制定在求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幸福)和經驗主義。

但也因為反理性主義,卡萊爾拒絕以一般邏輯書寫這本書。對卡萊爾來說,要了解人這種本質性神秘的存在,邏輯只動員了理性官能,成效有限。我們必須動員我們的心、直覺、身體、理性、感官、靈性和驚奇等所有能力,才能對真理心領神悟。

小說中虛擬了一位英國編輯收到德國教授戴奧基尼˙托爾夫德呂克(Diogenes Teufelsdröckh)的一份書稿,名為《衣服,它們的起源和影響》。這位編輯是小說的第一人稱敘述者,他通書以調侃的語氣介紹托爾夫德呂克這份書稿中的衣服哲學和他的人生經歷。他在書的第一部分這樣介紹了托爾夫德呂克教授荒誕又嚴肅的衣服哲學:

我們教授的方法不是一般學派的邏輯,邏輯只會把所有的真理排排站一列,每個真理搭著旁邊真理的裙襬。教授的哲學則最好稱為實踐哲學,進行的方式是以龐大的直覺掌握各種整全系統性的群體和王國;或者也可以這樣說,幾乎如大自然一樣的高貴複雜體系,統治著他的哲學,如一個大自然的精神圖像;他的哲學是一個強大的迷宮,但如信仰輕聲細語,絕非沒有計畫。

──(《衣裳哲學》,第一部分,第八章,〈沒有衣服的世界〉。本文所有摘錄都是我的翻譯)

我們繼續讀到托爾夫德呂克教授對科學的批評:

他快樂地看穿人的衣服,看進人本身…他辨認出…一個難以理解、又令人尊敬的神祕…根據人這種存在的本性,他花了龐大心力研究驚奇(wonder)的感受,他堅持普遍驚奇(universal wonder)的必要性和價值。驚奇是我們這個獨一無二的星球上的居民唯一理性的神殿。驚奇是崇拜神祇的基礎,驚奇對人的統治是永恆、不滅的。只有在一些歷史階段(如現在),它淪落為只在短暫時候統治這個無信仰者的國家。科學的進步,意在摧毀驚奇,代之以測量和數量化,因此無法獲得托爾夫德呂克教授的喜愛,即便他在其他方面尊敬測量和量化的程序。

(《衣裳哲學》,第一部分,第十章,〈純粹理性〉)

因為科學破壞了我們對宇宙、大自然和對人自己的驚奇,它能帶來的真理相當有限,甚至對人有害。透過托爾夫德呂克教授的哲學系統,卡萊爾也對經驗主義累積的因果知識提出批評:

對所謂更高的理性生靈[例如,神]來說,關於衣服或者法律的因果哲學,多半只是冬天傍晚的舒適娛樂。但是對人這類比較低等的理性生靈,因果哲學總是對我來說不夠有教育性。啊,孟德斯鳩不過是個聰明的嬰兒,從一本象形文字的預言之書解讀字母,這本書的字典坐落在永恆和天上?──讓任何一個因果哲學家對我解釋,為什麼我穿著這樣這樣的衣服,遵守這樣這樣的命令;甚至,我為什麼在這裡,去穿著和服從任何事情!──

(《衣裳哲學》,第一部分,第五章,〈在衣服裡的世界〉)

經驗主義累積的科學因果知識對我們真正需要而且渴望的真理來說,彷彿嬰兒在閱讀這個真理的字母,毫無幫助。我們要知道我是誰,我們為什麼活著、死亡是什麼、這個宇宙的奧秘,以及我為什麼該遵循某個道德法則。

卡萊爾也對理性主義提出批判。書的第二部分開始講述托爾夫德呂克教授從出生開始的人生旅程。唸大學的時候,他對大學的教授和知識很快徹底失望:

除此之外,我們自豪這是一個理性的大學;以最大的程度敵視神祕主義:因此我們的年輕空洞的心靈,充滿著種族的進步、黑暗時代、偏見這些詞語;因此所有一切很快地膨風為空談論證的狀態。其中比較優秀的必然很快淪為生病和無能的懷疑主義;比較糟的則成為一種已結束的自大,所有的精神性內容都走向死亡。

(《衣裳哲學》,第二部分,第三章,〈教育法〉)

理性主義自詡為進步主義,把中古時期視為黑暗時代,反一切神祕主義。可是,放棄體驗宗教性、宇宙的本質性精神和神祕主義的人類,豈不只是一場空虛的論證。托爾夫德呂克教授發現無法從課堂上學到任何東西,他學會了自我學習,卡萊爾說這是人所有財產中最珍貴的資產。但是大學時期的托爾夫德呂克教授也開始面臨人生最大的敵人—懷疑主義—的糾纏:

這是一個荒蕪、充滿野蠻怪物嚎叫的沙漠。托爾夫德呂克教授給予我們他的「懷疑的突發高燒」詳盡說明。他的追尋包括了神績以及宗教信仰的證據;還有他如何在安靜的守夜中,他的心比天空和地球還黝暗,將自己投身在可以看見萬物的神靈之前,已可聽聞的祈禱,劇烈地哭求光亮將他從死亡和墳墓解救出來。但是經過許多年、無可言說的痛苦,他原來信仰的心投降了;沉入咒語束縛的睡眠中,這是一場惡夢,也就是無信仰。

(《衣裳哲學》,第二部分,第三章,〈教育法〉)

卡萊爾形容人處於懷疑主義狀態的痛苦,如同基督徒死後在煉獄中洗滌罪惡等待再生的痛苦,也就是「煉獄之痛」(purgatory pain)。背負這個「煉獄之痛」,在充滿熱情、誇大想像力和無邊慾望的大學青春年華,托爾夫德呂克教授沒有實踐的指引、沒有同情心、沒有金錢、也沒有希望。

接著,離開大學的托爾夫德呂克教授在社會中尋找職業,他很快放棄了他的法律專業。這裡卡萊爾犀利地批判了強調自我實現的經濟社會的虛偽性。人們都說每個人的內在被賦予了一個天賦,我們只要有智慧地將我們天賦的內在能力和外在環境結合起來,就可以最大的發展我們的能力。可是年輕人最困難的問題是,如何知道我們內在各種萌芽的能力中,哪個是主要和真正的一個。

在一整群令人困惑、複雜和費解的能力謎團中,我們總是愚笨、盲目地抓取,而且總是抓到錯誤的那一個。在這些瘋狂的努力中,很多年過去了,一個努力接著一個努力,直到我們的最後一個努力—被埋進土裡。這是我們大多數人的普遍命運,卡萊爾諷刺地說,還好飢餓拯救了我們的徬徨。為了不餓死,我們只能立刻選擇一個職業,但這也只是為這個經濟社會不斷運作的巨大磨坊添加了一匹馬力而已。(《衣裳哲學》,第二部分,第四章,〈啟程在路上〉)

打了許多零工、遭逢失戀的痛苦,憂傷的托爾夫德呂克教授安靜地拾起他的朝聖之杖,一步一步、三餐不繼地遊蕩世界各地,驅動他的是內心中無以名之的躁動。他青春渴望和祈求的所有一切都被拒絕,不,不止如此,是遞給他之後,又從他手中奪走。失去了宗教信仰等於失去了一切。他對女先知的洞穴吼著一個一個問題,只有回音、沒有回覆。

接下來小說就要轉折到托爾夫德呂克教授最知名的三階段覺醒過程,從「永恆的否定」、「無差別的中心」到「永恆的肯定」。可是,現在先讓我們討論以上這些困惑的意義。

這本書是十九世紀中葉英美年輕知識分子心中的神作,卡萊爾當時火紅的程度不輸給二戰後的赫曼.赫塞、卡謬和馮內果。同時代的英國小說家艾略特(George Elliot)說:「在我們這一代中,沒有一顆活耀的心靈不曾被卡萊爾的著作改變過,如果沒有卡萊爾,過去十年到十二年所寫的英文書,每一本都將不一樣。」(引自李靜宜,《李登輝外交理念的思維與實踐》)它觸發了美國的文藝復興,影響到了梅爾維的《白鯨記》、惠特曼的《自我之歌》以及喬伊斯的《尤利西斯》。

無論是李登輝、新渡戶稻造或者十九世紀中葉的英美年輕人,讀到這裡,或許都能強烈認同小說對理性、經驗、科學和現代工商業社會的全面批判,以及揭露懷疑主義帶來的「煉獄之痛」,所以深受感動。

作者為中央研究院人社中心副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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