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漆與鵝蛋:談國民黨的集體失語症

黃涵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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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中國國民黨臉書

黨國老藝人鄭惠中去年初在餐會掌摑前文化局長鄭麗君,事後不僅毫無悔意,更以勝利者的姿態大嗆「便宜她了」。

此人並沒有因為當事人未提告而有所收斂,日前甚至在前總統李登輝靈堂以紅漆破壞李前總統肖像,事後同樣毫無悔意,不斷重複「搞台獨、分化省籍」等標準的統派對李前總統的指控。鄭惠中同時強調她爸爸叫/教她要討厭台獨。

這起「意外」是否背後有組織性犯罪的策劃,留待檢調單位深入追查。毫無疑問的是,那是一個以最小的成本傳達極為強烈的政治訊息的行動。

更明白一點來說,鄭惠中的行動傳達的是族群仇恨,一種話語無法真正表達的仇恨,只能用反覆跳針的口號來合理化。甚至包括「族群」也都只是用來掩飾或包裝那種語言無法表述的仇恨。

當然,這種以族群為名的仇恨並非憑空而來,而是在特定的統治結構之中生成的,這也是本文要探討的議題。

口號製造大師韓國瑜自從被罷免之後沈潛了一段時間,但是不看場合講幹話的本領依然沒有讓大家失望。那番「吃鵝蛋助孕」的言論到底對李眉蓁的選情要成什麼樣的衝擊,留待評論者進一步分析。

韓國瑜的「鵝蛋」說顯然表現了他一貫的話語風格,並沒有因為總統大選大敗和被罷免而做任何的改變。這次的「鵝蛋」和先前的「女人小腿」和「鳳凰飛走雞來了」都是在公開場觸及女人的身體、性和身孕,而且當下都不乏女性在場。

那些看似詼諧真誠的言論事實上充滿了對女性的貶抑和歧視,也就是說,女性成了戲謔和取笑的對象。但是大家別忘記,韓粉們並不以此為意,那些話語加上包括「貨出去人進來」、「高雄發大財」等口號甚至成了韓國瑜凝聚支持的招牌,與韓國瑜同台的國民黨女性最多也只能尷尬地笑著,當場和事後都沒有任何檢討和批判的聲音,充分凸顯國民黨男性沙文主義的語言霸權和暴力。

「紅漆」與「鵝蛋」乍看之下是兩件不相干的「偶發事件」,但事實不然。鄭惠中和因為毀謗被判刑的楊姓女韓粉、任何一個四處出征或言語霸凌他人的韓粉的言行,和韓國瑜本人的幹話和口號,都是同一個結構的產物。

他們的言語反映出相當大程度的僵硬和匱乏,是某種形式的集體「失語症」(aphasia)。筆者認為這種失語症不只是政策論述能力的欠缺,更是台灣民主社會的症狀(我們暫且將民主理解為對傳統權威的反思甚至挑戰),是尚未清除的黨國遺毒,是扭曲的語言、價值觀和世界觀。

精神醫學臨床上的失語症指的是腦部負責語言的區位因為創傷、感染、退化等因素導致功能受損,無法正常進行理解、口語表達、閱讀、書寫與溝通。

集體的失語症可能涵蓋文化、政治與經濟面向。文化層次的失語症顯示跨文化溝通的障礙,無法以新習得的外語表述原生的文化生活。集體失語症的政治與經濟面向大多指涉人們無法使用合適的語言描述和理解他們的存在情境。例如被統治者被灌輸統治者的語言和意識,殖民者對在地語言與文化的壓迫,勞工站在剝削者的位置。

如同歐威爾小說《一九八四》就是一個「口號治國」的世界,類似「戰爭就是和平,自由就是奴役,無知就是力量」和許許多多無所不在的口號被反覆傳誦,壓制和扭曲人的思考和價值觀。

鄂蘭(Hannah Arendt)所觀察和記錄的納粹頭號戰犯艾希曼(Adolf Eichmann)不就是另一個極端的範例?艾希曼在法庭上滔滔不絕的辯解自己的清白,滿嘴口號和陳腔濫調。他甚至還會複誦康德著作,企圖證明自己有多守法。他說得越多,只是更加顯示他無法真正的思考,無法與人溝通,更無法對他人的苦難有同理心。

「紅漆」、「鵝蛋」、一九八四、艾希曼,都顯示被老大哥或「大他者」的迷因所貫穿或附身的失語症,說話者已不再是自主的說話者,而是被操控的工具。個人變得可有可無,隨時都可以為「偉大的領袖」(或民族)犧牲。這也使得極權體制可能已終結,但極權餘緒卻不死,不斷催生和操控更多的鄭惠中和韓粉。

年紀和筆者相仿的讀者應該都還記得,中小學教室、課本或作業簿裡那兩行「以國家興亡為己任,置個人死生於度外」、「做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或其他類似的朗朗上口的口號。

高雄市長補選結果揭曉民眾黨慘敗,柯文哲當晚臉書貼文引為金句的「國父十次革命」不就是黨國體制下的政治迷因,不也是一種抗拒思考的失語症的症狀?

如果連中研院都不乏相信「台灣前途要尊重全中國十四億中國人的感受」這種大中國主義迷因的學者,同樣也是口號大師的柯文哲—類似「政治很簡單,找回良心而已」、「全民最大黨是討厭民進黨」、「兩岸一家親」、「實力不夠跟人家大小聲會被笑」—的表現就不足為奇。

以小見大,「紅漆」與「鵝蛋」並非只是鄭惠中和韓國瑜個人的問題,而是國民黨從黨中央到支持者集體失語的症狀。

以前黨外運動時代流行一句話:「把群眾帶到街上,也要帶他們回家。」但是我們看到國民黨無法或不願帶領支持者走出極權主義的過往和領袖的陰魂,面對挫折和民主化過程帶來的衝擊和現實變化。

那些未化解的挫折感和被剝奪感反倒成了國民黨族群政治操作和動員(特別是韓國瑜掀起韓流)的利器。對於像鄭惠中這樣的人,該潑漆的不是李前總統,而是那些讓像她這樣的人如此仇視李前總統的國民黨和統派媒體。

我們如果仔細看看國民黨在接二連三的選戰慘敗(特別是高雄的三連敗)之後到底檢討了什麼,就不難發現國民黨的失語症似乎已是病入膏肓。

總統大選之後國民黨內甚至傳出要繼續借重韓國瑜的聲音,這次高雄市長補選還繼續在操作陳菊濫用氣爆善款的謠言,把韓國瑜站台當作選前之夜壓軸。也就是說,國民黨面對擁韓粉自重的韓國瑜得了失語症,無法或不願看清韓國瑜路線才是問題所在。

國民黨也對香港局勢失語。當黨內開始有類似江啟臣和朱立倫「失語症」病情還沒有那麼嚴重的人挺香港,即便只是弱弱地挺,也馬上被打成民進黨派來的內奸,聲量遠不及馬英九的「首戰即終戰」的賣台言論。

國民黨還對中美緊張關係失語,所以只能利用美國衛生部長阿札爾訪台的致詞發音大做文章,完全沒有任何端得上台面的政策論述。

簡而言之,國民黨和它的支持者的集體失語症顯現於否定現實,欠缺對於現實的理解,無法順應變動的情勢調整和重新定位自己。而這種失語症也隨時在尋找情緒發洩甚至暴力的出口。

就在高雄市長補選結果揭曉國民黨在高雄連三次慘敗之後,我們還是看到一些藍營的政治人物和媒體名嘴不斷強調「民進黨贏得多慘」,在得票數和得票率上大做文章。簡單來說,就是持續否定失敗。

與此同時,媒體傳出立法院國民黨黨團總召林為洲呼籲「告別韓流,把它當作一則傳奇」,但林隨即澄清是誤會一場,強調韓流是國民黨的力量,不禁令人懷疑國民黨真的有辦法重生。

國民黨從失語症痊癒的解藥在自身,錯過解藥使用期限或者繼續迷信韓流這種的毒藥就是毀滅。國民黨不只要告別韓流,也需要告別中國老大哥的魔障和大中國主義的陰魂,告別中國法統的網羅,才可能有一線生機。

作者任教於臺灣師範大學英語系,不務正業,致力跨越學術藩籬,畢生最大夢想是臺灣人成為有知識、正義感和寬闊世界觀的新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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