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艱困時代的經濟學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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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自動鋼琴

盧德分子的教訓

愈來愈多經濟學家(和經濟評論者)擔心,人工智慧、機器人和自動化之類的新技術消滅的工作將多過它們創造的工作,許多工人將因此被淘汰,而工資占GDP的比例也將下跌。事實上,如今對經濟成長樂觀的人和對勞動前景悲觀的人往往是同一批人;他們都認為未來的成長主要將由取代人類勞工的機器人驅動。

我們的麻省理工同事布林優夫森(Erik Brynjolfsson)和麥克費(Andrew McAfee)在他們合著的《第二次機器時代》(The Second Machine Age)中,針對數位化對美國就業前景的影響提出了悲觀的看法。他們估計,數位化將使擁有「普通」技能的勞工變得愈來愈多餘。隨著從汽車噴漆到試算表操作等工作變成由機器人或電腦負責,受過高等教育、適應能力強、能夠安裝機器人並為它們編寫程式的人將會愈來愈有價值,而可以被取代的勞工將會失業,除非他們願意接受極低的工資。在這種觀點中,人工智慧將是對這些普通勞工的最後致命一擊。

正如奧托(David Autor)指出,在第一次資訊科技革命中,許多重複性的例行工作被淘汰了。需要快速判斷和主動性的工作得以保留。打字員和裝配線工人減少了,但行政助理和煎漢堡的人保住了工作。許多人說,這次不一樣。人工智慧意味著機器可以從經驗中學習,因此能夠執行愈來愈多非常規任務,例如下圍棋或摺衣服。二○一八年六月,一家提供機器人製作漢堡的餐廳在舊金山開業。接單和醬汁製作仍是由人類負責,但機器人負責做漢堡,例如Tumami漢堡(《頂尖主廚大對決》(Top Chef)第十五季由Chef Tu設計的一款漢堡,材料包括煙熏牡蠣蒜粒蛋黃醬、椎茸醬、黑胡椒粉和鹽、泡菜、洋蔥和奶油萵苣),五分鐘即可完成,每個賣六美元。艾絲特的妹妹安妮.杜芙若(Annie Duflo)是一家大型非政府組織的執行長,她沒有人類助理,完全仰賴名為Fin的人工智慧助理。Fin為安妮訂酒店和機票,管理她的日程,並為她報銷旅行費用。令人遺憾的是,安妮對Fin的滿意程度遠高於她以前的人類助理。她付給Fin的費用遠低於她以前付給人類助理的費用,而且得到的服務可靠得多。Fin的背後確實有一些人提供支援,但這些人愈來愈少,而且這種服務的商業模式顯然是要盡可能減少人手。

因此,人工智慧革命勢將衝擊各行各業的勞工。會計師、房貸發放者、管理顧問、財務策劃師、律師助理和體育記者目前已經需要與某種形式的人工智慧競爭—如果還沒有,應該很快就會面臨這種競爭。憤世嫉俗的人可能會說,正是因為這些比較高端的工作受到威脅,我們才終於談論這問題;事實可能正是這樣。但是,人工智慧也將傷害貨物上架工、辦公室清潔工、餐廳員工和計程車司機。麥肯錫的一份報告指出,視工作內容而定,美國有四五%的工作面臨被自動化的危險。經濟合作暨發展組織則估計,會員國有四六%的勞工從事的職業面臨被取代或根本改變的高風險。

當然,這種估計忽略了一點:隨著一些工作被自動化,它們對人力的需求減少,勞工可以轉移到別處工作。

那麼,淨影響有多糟?經濟學家當然對這項問題很有興趣,但他們完全未能達成共識。布斯經濟學家調查詢問了受訪者對以下陳述的看法:「假設勞動市場制度和職業培訓保持不變,增加使用機器人和人工智慧技術很可能會導致先進國家長期失業的勞工大幅增加。」結果二八%的受訪者表示同意或非常同意,二○%不同意或非常不同意,二四%不確定!

困難在於勞工的末日尚未來臨(如果真有這麼一天)。如前所述,戈登對現今的創新技術評價不高,他喜歡在旅行時玩「發現機器人」的遊戲。他說,儘管有關機器人的討論十分熱烈,替他登記入住飯店、打掃房間、為他端上咖啡的全都是人類。

目前人類還沒有被淘汰。我們在二○一九年第一季撰寫這本書的時候,美國失業率正處於歷史低點,而且還在下跌。隨著愈來愈多女性加入勞動市場,勞動人口占總人口的比例大幅上升,直到二○○○年之後開始穩定下來或有所回落。儘管節省勞力的技術迅速進步,想工作的人幾乎全都找到了工作。

當然,人工智慧助長自動化的過程很可能才剛開始。人工智慧是一種新技術,它可以發揮多大的作用因此難以預料。未來學家認為世界可能正邁向「奇點」(singularity),屆時智慧無限的機器將造就生產力戲劇性加速成長,但多數經濟學家很懷疑奇點是否真的即將來臨。不過,如果戈登幾年後再玩發現機器人的遊戲,很可能會有比較令人興奮的發現。

另一方面,雖然這一波自動化浪潮才剛開始,這種浪潮過去已多次出現。一如今天的人工智慧技術,多軸紡紗機、蒸汽機、電力、電腦晶片、電腦輔助學習工具過去全都曾促進自動化,降低了對人力的需求。

當時發生的事非常可預料:機器取代了從事某些工作的勞工,自動化產生了強勁的替代效應,淘汰了一些勞工。工業革命剛開始時,熟練的紡織技工就被紡織機取代了。眾所周知,他們一點也不樂意。十九世紀初,盧德分子(Luddites)破壞機器以抗議紡織工作機械化,因為他們身為熟練紡織技工的生計受到威脅。盧德分子一詞如今通常作貶義詞使用,形容盲目拒絕進步的人;這個歷史例子常被用來駁斥人們對科技發展造成失業的擔憂。畢竟盧德分子錯了—工作沒有消失,今天的工資和生活條件遠優於十九世紀初。

但是,盧德分子其實沒有我們所想的那麼錯得離譜。他們的工作確實在工業革命中消失了,連同其他許多技術工作一併消失了。有人說,長期而言,一切都會很好,但長期真的很漫長。一七五五至一八○二年間,英國藍領工人的實質工資近乎減半。一八○二年是谷底,但藍領實質工資從一七五五年至十九世紀初一直處於下跌的趨勢,隨後才恢復成長,直到一八二○年才回到一七五五年的水準,也就是花了六十五年。

在英國,技術突飛猛進的這段時期,也是剝削嚴重和生活條件非常惡劣的時代。經濟史學家福格爾(Robert Fogel)指出,這段時期英國男孩嚴重營養不良,情況甚至比美國南部的奴隸惡劣。從特羅普(Frances Trollope)到狄更斯(Charles Dickens),那個年代的文學作品描述了當時英國經濟和社會發生的事,情況相當恐怖。狄更斯的小說《艱難時世》正是時代的寫照。

我們知道,英國後來終於出現轉機。雖然有些勞工失去了工作,那些節省勞力的創新提高了其他投入要素的利潤率,因此推高了市場對生產這些東西的勞工的需求。紡織技術的進步,例如凱伊(John Kay)的飛梭,提高了對紗線的需求,進而在紗線生產領域創造出更多就業機會。此外,這些創新使一些人發大財,他們對許多新產品和服務的需求隨之增加(需要更多律師、會計師、工程師、訂製裁縫、園丁之類),因此創造出更多就業機會。

但是,沒有什麼能告訴我們轉機一定會發生。這一波自動化和人工智慧應用造成的勞動力需求萎縮,隨後大有可能不會有轉機。營利能力增強的行業可能會投資於節省勞力的新技術,而不是僱用更多員工。新創造出來的財富可能被用來購買其他國家生產的商品。

我們不知道這一次會發生什麼事,因為我們還沒有看到很長期的情況,但眼下這波自動化浪潮(始於一九九○年,因此我們已經看到逾二十五年的情況)的影響迄今似乎是負面的。在一項關於自動化的影響的研究中,研究人員為每一個地區算出一個工業機器人應用指標,反映工業機器人在該地區的普及程度。然後他們比較最受影響與最不受影響地區的就業和工資演變。這項研究發現,工業機器人的應用對就業和工資有很大的負面影響;研究人員大感意外,因為他們在之前一篇論文中強調,某些力量應會促成就業和工資好轉。他們發現,一個通勤區內增加一個機器人,就業人口會減少六.二人,工資也會被壓低。就業影響在製造業最顯著,對沒有大學學歷的勞工影響最大,尤其是那些從事例行體力勞動的工人。此外,在就業或工資方面,其他職業和學歷群組都沒有因為機器人普及而顯著得益。機器人對就業和工資的這種局部影響,使人想起提高國際貿易開放程度的影響。它們令人驚訝的原因相同。隨著特定行業的許多工作自動化,我們可能以為被取代的勞工將在新公司找到工作(一個地區釋出大量勞動力,會吸引新企業前來加以利用),或是遷移到其他地區。同樣令人擔心的是,簡單的工作自動化並沒有促使企業僱用更多工程師來監督機器人。原因很可能一如其他國家與中國競爭會傷害低技能勞工:在具有黏性的經濟中,資源非常順暢地重新配置絕不是任何人可以保證的。

即使總就業人口沒有萎縮,這一波自動化傾向於淘汰需要一定技能的工作(例如簿記員和會計師),而增加的工作若不是需要很高的技能(例如為機器編寫程式),就是完全不需要什麼技能(例如遛狗),因為兩者都很難交給機器去做。隨著軟體工程師變得更富有,他們有更多錢可以請人幫他們遛狗,而假以時日,遛狗工作的報酬會降低,因為沒有大學學歷的人在就業方面沒有很多選擇。即使人們仍有工作,這種趨勢也將導致貧富不均加劇:頂層人士享有更高的薪酬,其他人則被迫從事不需要特別技能的工作,後者的工資和工作條件可能真的非常差。這正是一九八○年代以來的明顯趨勢。愈來愈多沒有大學學歷的勞工被迫離開需要中等技能的工作(文書和行政工作之類),轉投低技能要求的工作(清潔和保安之類)。

輕量版盧德主義?

那麼,我們是否應該阻止促進自動化?事實上,我們有很好的理由懷疑近年一些自動化做過頭了:有時即使機器人的生產力不如人類,企業仍決定把一些工作自動化。過度的自動化只會拖累GDP,而非促進GDP成長。

美國企業過度自動化與稅法有關:相較於動用資本,企業必須為僱用勞工承擔較重的稅。雇主必須為僱用勞工支付薪資稅(做為社會保險和聯邦醫療保險的財源),而使用機器人就沒有這個問題。企業投資在機器人上還可以立即獲得退稅,因為它們往往可以為相關資本支出提報「加速折舊」,而如果那些支出以貸款為資金來源,貸款利息還可以扣稅。這種稅法鼓勵雇主選擇自動化,即使留住員工其實比較省錢(如果沒有這種稅法的話)。此外,即使沒有稅法提供的好處,勞動市場的許多摩擦仍可能使企業經理人渴望工廠可以沒有工人。機器人不會要求休產假,也不會在經濟衰退時抗議公司減薪。零售業的自動化應用(例如自動結帳機器)是從工會勢力比較強大的歐洲開始的,這很可能不是巧合。

產業勢力集中在少數公司手上,甚至出現獨占者,也可能增強了此一趨勢。獨占者不用擔心競爭,沒有理由在產品或服務上不斷創新。獨占者因此傾向致力於可以壓低成本的創新,希望藉此提高利潤率。相較之下,必須與同業競爭的公司比較可能致力於較難成功的創新,希望藉此提高市占率。

即使企業採用了高生產力的新技術,導致一些勞工失業,生產力提升將創造出新的資源,可以用來替那些失業的勞工尋找新出路。對工人來說,最危險的技術是一些研究人員所講的「馬馬虎虎」的自動化技術;配合稅法賦予的好處,它們的生產力剛好堪用,將會導致一些勞工失業,卻不足以提高整體生產力。

不幸的是,儘管技術熱衷者大談奇點,眼下大部分研發資源用在機器學習和其他大數據技術上,目的是把現在的一些工作自動化,而不是發明新產品,賦予勞工新角色,進而提供新的就業機會。因為以機器人取代勞工可以帶來財務利益,企業這麼做在經濟上可能是有道理的。但這種資源配置使研究人員和工程師難以專心致力於開創性的創新。例如我們如果能發明一些新的軟體或硬體,供醫護人員用來幫助病人在手術後在家而非在醫院進行復健治療,或許可以為保險公司省下很多錢、增進福祉,並創造出新的就業機會。但保險業者目前的自動化努力,主要是尋找演算法將保險理賠審核自動化。這可以替保險公司省錢,但會損害就業。這種致力將現行工作自動化的傾向,使當前這波創新潮更有可能重創勞工。

阿比吉特.班納吉,麻省理工學院經濟學講座教授,著有《窮人的經濟學》(Poor Economics)。獲頒多種榮譽和獎項,包括二○一九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入選《外交政策》雜誌全球百大思想家名單,是聯合國祕書長「二○一五年後發展議程」(Post-2015 Development Agenda)小組成員。

艾絲特.杜芙若,麻省理工學院脫貧與發展經濟學講座教授,著有《窮人的經濟學》。於歐巴馬總統任內擔任全球發展委員會(Global Development Council)成員,獲頒許多學術榮譽和獎項,包括二○一九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克拉克獎章(John Bates Clark Medal),以及有「天才獎」之稱的麥克阿瑟獎。


書名:《艱困時代的經濟學思考》

作者:阿比吉特.班納吉(Abhijit Banerjee)、艾絲特.杜芙若(Esther Duflo)

出版社:春山

出版時間:2020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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