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台灣:亞洲的柏林
就像冷戰時期的柏林,台灣是與中國大陸涇渭分明的自由前哨站,又是整個西太平洋政治與軍事情勢的領頭羊。若是台灣的實質獨立受到中國的衝擊,美國的盟邦,從日本到澳大利亞將悄悄重新評估他們的安全地位,並且可能會調整姿態以接受中國的崛起。台灣身上所繫,不僅是它自身及其兩千三百萬居民的命運。
國家主權的象徵
約瑟夫.康拉德(Joseph Conrad)寫說:「中國海之南方和北方都是狹窄的海域,它們是充滿了日常、生動活潑的事實,如島嶼、沙洲、暗礁、急促又變化莫測的水流的地方──雖是夾纏不清的事實,卻毫不含糊地讓水手知道。」
東沙群島是由三個島礁組成的群島,其中只有一個浮出水面,任誰都無法辯駁。被中國人稱為「東沙群島」的地方,是個不到兩英里長、半英里寬的月牙狀彈丸之地,它還包括一座潟湖,也是唯一有人居住的小島。實際上,它有一條略微浮出水面、五千多英尺長的跑道,扼守著南海的北方出入口,與台灣及中國的距離幾近相等:而且它還是南海最大的島嶼。跑道和兩座碼頭由台灣的海巡署派員、配合相關技術人員駐守,人數約兩百人。
島上也有少許生態學者。芙蓉、松樹、低矮的椰棕樹、合歡樹和海草──襯托著一望無垠的大海,顯得格外麗質天生,自然景色之美令人不禁讚嘆造物者之大德。如果人類沒有為每一片土地爭鬥不已的天性,那就棒透了。
據說,漢武帝兩千年前就在南海建立主權。一千年前的晉朝即有有關東沙群島的記載,也因此今天的中國人宣稱擁有主權。由於台灣和中國依然對誰才真正代表中國爭議不休,東沙以及南海其他島群(此外還有中沙群島和黃岩島)仍是兩岸爭執不決的議題。
牛舌型或U型的界線,是國民黨的概念,因此蔣介石在台灣的後繼者仍堅持這個界線。它原本有十一段線。後來,中國大陸和越南就東京灣簽訂協定,靠近東京灣的兩段線取消,因此變成九段線。中國和台灣兩方面都說,每一段線皆代表南海之內各島嶼及大陸海岸線之間的中間線。國立台灣師範大學王冠雄教授說,九段線的目的在於主張對牛舌之內各島礁及其外海海域的所有權,不是要主張對整個南海擁有所有權。東沙就是中國大陸及台灣皆宣稱擁有主權的最佳事例。
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占領東沙。一九四六年,此時毛澤東的共產黨還未贏得內戰,蔣介石的海軍以中華民國代表的身分登陸東沙,次年宣布東沙為中國合法所有。台灣此後一直管轄浮出水面的那個小島,一九八○年代它在島上興建現有的設施,因此確立了事實。
我搭乘台灣軍方定期補給的一班飛機抵達東沙。經歷六十五分鐘飛行,我在震耳欲聾的引擎聲中踏出一架老舊、漆了迷彩的C-130力士型運輸機,迎上在南海大小島礁上千篇一律的熾熱陽光和肅穆的寂靜。熱帶的多采多姿令我吃了一驚:這裡有兩百一十一種植物、兩百三十一種鳥類,以及五百七十七種魚。極目所至,花卉、綠意和大洋映入眼簾。
島上海巡指揮官帶我參觀。我看到雷達和氣象觀測站、二十噸的海巡快艇泊靠的兩座碼頭、四個海水淡化機組,以及四具隆隆作響的柴油發電機(每二十五天海軍補給船由台灣送來柴油)。蔣介石拄著手杖、戴著寬邊帽的銅像站立在花叢中。台灣人於一九四八年在島上蓋了一座大王廟,用中國廟宇最常見的俗麗鮮紅色裝飾它。它是紀念漢朝一位忠心耿耿、武功蓋世的名將關羽。最後,我被帶到鐫刻「南海屏障」的一座大石碑。一個小時之內,我已經全島走透透。
守衛部隊集中在跑道上,島上其他設施統統圍繞著它。這條跑道給予台灣某些戰略縱深對付大陸。目前並不清楚在南海此一北部地區的海床有多少石油和天然氣蘊藏量,因此台灣守衛部隊目前的任務是保衛鄰近豐富的魚群。這裡會爆發戰爭嗎?我懷疑。戰爭,至少從南海的角度看,目前大多是在吵吵鬧鬧的國際會議上展現出民族主義的姿態,而不是實際動手打仗。本區域每個國家都想要添購新軍艦,但除了偶爾的小摩擦爭執之外,沒有人真的想把衝突升高。
島上指揮官告訴我:「本島由海巡署駐守」,隨時可將中、越漁船逐離沿海水域。(南沙群島最大的島嶼太平島也是如此,台灣派了一百四十名海巡人員駐守。)「但是台北有好幾位立法委員要求派駐海軍及陸戰隊,以示台灣捍衛海疆的決心。」
正是因為台灣堅決主張擁有東沙群島的主權,也因此台灣迫切希望向世界昭告此一立場,我才獲准到島上參觀採訪。我申請了兩次,並與台北相關部會頻頻以電子郵件往返溝通,我才到得了東沙島。換句話說,新聞記者往往自詡是歷史見證者的說法,只有在陸地戰爭時才大體能夠成立,因為媒體比較容易趕到現場。在南海的水底下,或是汪洋大海中迷你島礁發生意外或交戰,媒體可能就得依靠相關國家政府的消息來做報導。
我也發現,正是因為島上一無所有,這裡的地形地貌真的名符其實:茫茫大海中的彈丸之地,沒有歷史陳跡,基本上也沒有百姓住在上面。因此它們很容易就被當作是愛國的圖騰,特別是因為它們環堵蕭然、空無一物,意義之缺乏所帶來的抽象性,使其作為愛國符號的能力更加強大:實際上,在這個媒體全球化的世紀,它們成為國家的表記。追求地位這個原始的需求仍然會決定國際體系。
以南沙群島來說,從中國的角度來看,它並不具極端重大的戰略價值,因此北京才能讓有關它們的爭議越演越烈。同時,像黃岩島這樣一塊光禿禿的大島礁,在菲律賓人眼裡卻是不得了的重要。二○一二年五月,當菲律賓與中國的船艦在島礁附近緊張對峙時,菲律賓人在全世界各地發起示威遊行以表達支持。除了台灣占領它們之外,東沙什麼也不是。南沙群島的太平島和敦謙沙洲也一樣。因此台灣才能向世人展現它的國際地位。
自由的前哨站
我們因此來到台灣,一窺這個擾亂亞洲和平、卻不容否認的尷尬事實。台灣和北韓不同,它活潑的民主和公民社會與二十一世紀的價值完全契合。沒有人期待台灣會像北韓那樣崩潰或消失。可是中國大陸卻十分堅決,不論要等上多久,都要把台灣併入中國版圖。我們因此有了西太平洋最難以排解的衝突。
南海控制著東南亞和東北亞的交通,這是太平洋盆地邊緣兩個安全與衝突的體系,而台灣是南海這個瓶子的瓶塞。東北亞要依賴南海,因為東北亞大多數能源要經過南海的海上運輸線運送。美國國務院前任助理國務卿、資深的亞洲通保羅.伍佛維茨(Paul Wolfowitz)曾經告訴我,台灣是「亞洲的柏林」。
就像冷戰時期的柏林,台灣是與中國大陸涇渭分明的自由前哨站,又是整個西太平洋政治與軍事情勢的領頭羊。若是台灣的實質獨立受到中國的衝擊,美國的盟邦,從日本到澳大利亞──包括南海周邊所有國家──將悄悄重新評估他們的安全地位,並且可能會調整姿態以接受中國的崛起。台灣身上所繫,不僅是它自身及其兩千三百萬居民的命運。
而台灣,和冷戰時期的西柏林一樣,有不容置疑的堅決鬥志。占領東沙和太平島證明了這一點。
新興的民主與認同
可是,來到首都台北,卻和新加坡一樣,我的認知出現不協調的現象。新穎的摩天大樓似雨後春筍拔地而起,街道上車水馬龍、川流不息。我從台北搭乘亮麗的高鐵前往南台灣。舉目所至是整齊的店鋪和閃爍著中文字的液晶螢幕。消費主義和效率在此是最根本的信條。知識告訴我,富裕往往會帶來軍備競賽。但是直覺又告訴我,我錯了:如此繁榮富裕的人不會想要打仗。他們會失去太多東西。
縱使如此,在這裡,無論我走到哪裡都會碰上兩樣東西:購物中心和潛艦。從台北到吉隆坡,購物中心人聲鼎沸,然而,新加坡一位分析家告訴我,就本地區各國國防部而言,潛艦是最時髦的商品。
免費咖啡和蛋糕送上來;這種服務在美國火車上可是聞所未聞。我才吃完,服務員立刻收走杯子和紙巾。亞洲的效率經常讓西方人嘆為觀止。我不免要想像一番,這樣的效率運用到戰爭,會是什麼樣的情景。在本區域的大型戰爭一定很可怕,因為它勢必把儒家亞洲的動力發揮到極致。
我要到南部去參觀台灣一個歷史地標。其背景如下:
數百年來,西方人比較熟悉台灣的葡萄牙文名字「福爾摩沙」,意即「美麗島」。十六世紀頭二十年,葡萄牙航海家無數次侵入印度─太平洋。其中最著名的是商人托美.皮瑞斯(Tome Pires)奉麻六甲總督之命,前來打通與中國的貿易。這些探險之旅的某一次,或許是佛南奧.孟德斯.品托(Fernao Mendes Pinto)率領,葡萄牙人經過台灣翠綠青蔥的西海岸。「台灣」之名有好幾種拼寫方式,據說是本地原住民語,意即「外國人」,一六二○年代荷蘭殖民者因為經常聽到土著談話提到這個字詞,遂以之為名。現代的台灣人七成具有原住民血統,系出馬來人種。
台灣除了是中國向外海的延伸,以及日本琉球島鍊最南端之外,也代表東南亞最北的延伸,因此與馬來西亞聯結起來。撇開政治不談,只論地理,台灣是西太平洋的輪軸與中樞。台灣是十九世紀末法屬印度支那安全的關鍵,甚至它的實質獨立也關係到台灣海峽的完整性,後者攸關日本的貿易路線,甚至北京也需要重新擁有它,才能結束大陸遭到列強的百年羞辱。台灣關係到亞洲的每個次要領域。
在古代及中古時期,中國大陸與台灣的接觸斷斷續續,孫吳、隋、唐朝都有過探險。中國歷史的分分合合都在陸地上上演,中國文明的農業搖籃一再地忙著征服和管理北方、西方和西南方游牧民族的高原,因此沒有什麼精力顧及海洋事務。
然而,這並沒有根絕海盜和漁民進出台灣海峽的海上活動,或阻止九世紀發展遠洋艦隊。明朝初年探險家鄭和以揚威印度洋而出名,但是鄭和麾下某些船艦可能到過台灣。海盜出身的軍閥鄭芝龍奉明朝皇帝之命圍堵在台灣海峽活動的荷蘭人,明朝部隊才好全力對付由北方平原南下侵略的滿洲人。鄭芝龍從遭飢荒侵襲的福建省遷移數千人至台灣墾殖。這一來開啟了大陸與台灣的有機關聯。
但是,真正居於大陸與台灣歷史交會點的是鄭芝龍的兒子鄭成功(或稱「國姓爺」)。鄭成功幼時飽讀詩書,是個海上軍閥,能夠力抗垂死的明朝和新興的滿清兩者的政治壓力。他率領四百艘船艦、兩萬五千名官兵,從福建來到台灣。一六六二年,鄭成功包圍台灣西南海岸熱蘭遮城(Zeelandia,即安平古堡)的荷蘭人,後來允許荷蘭人「擊鼓、揚旗、全副武裝」,帶著他們所有的財物,退到印尼的巴達維亞城(Batavia,即今天的雅加達)。這是他的智慧和寬宏大量。
鄭成功英年早逝,得年三十九歲,在大陸、在台灣都被尊奉為理想明君,證明軍閥也可以十分英明,比正式國家元首更好學。他在大陸被尊奉為民族主義英雄,趕走西方殖民主義勢力,打造大陸對台灣永久擁有主權,並於海峽兩岸都治理一方之地。台灣方面,國姓爺被奉為「開台始祖」,為本島打造獨立意識。為紀念他而建的廟就有六十座。有鑒於台灣進化成為民主政體,加上從一八九五年至一九四五年被日本占領半個世紀,國姓爺的風範再加上他的生母是日本人,更構成一項證明:他在精神上屬於自由的台灣。
國姓爺去世後,兒子鄭經繼掌大權,父規子隨,開明統治,帶領台灣商業繁榮、農業興盛。然而,鄭成功逝世後爆發繼承之爭,鄭氏王權不保,台灣在往後兩百年成為大清帝國的邊陲。大清皇帝接到的一份報告說:「台灣只是遠離中國、孤懸海外的一座島嶼,長久以來即是海盜、逃犯、逃兵和無賴藏身之地,因此取之無益。」但是皇帝採納別的建議,將台灣併入版圖,不讓它再落入荷蘭手中。歷史學者文達峰(Jonathan Manthorpe)寫說:台灣於一六八四年併入帝國,但被當作「無足輕重」之地對待。
清朝於十九世紀中期開始衰頹,和同時期的鄂圖曼土耳其帝國相似。一八九五年,明治維新後國勢蒸蒸日上的日本奪走台灣,把它當作進入東南亞和南海的踏腳石,以及掌控黃海和東海的鎖鑰。日本雖然占領台灣五十年,他們在台灣並沒有像在東亞其他地方(它們在一九三○年代和一九四○年代也淪入日本法西斯統治)那樣被痛恨。
日本人雖然實行高壓統治,也展現種族優越感,但政府卻很廉潔、制度健全,進而促成台灣的現代意識,並且使台灣人成為亞洲教育程度最高的民族。相較於滿清末年的腐朽,以及蔣介石政權至少是在早期的掠奪和蠻橫,在日本人治下的經驗還算可以忍受。日本人帶來醫療、農業、公路、鐵路。換句話說:秩序和現代性。
台灣是亞洲唯一的地方,日本法西斯戰敗之後沒有立即帶來良好治理。蔣介石初期統治相當高壓,若非韓戰和越戰相繼爆發,當時華府擔心台灣將落入共產黨之手,美國或許就遺棄它;台灣的地理位置也很適合作為戰爭的發動基地,可以轟炸北越,以及作為美軍部隊休息娛樂的中心。因而美國從一九五○年代起給予台灣大規模經濟援助,另外配上國民政府土地改革計劃成功,農民有錢投資小型工廠,造成輕工業革命。
高水準的教育是日本占領的成果,加上美國的經濟援助,政府雖不民主、卻非共產主義或極權主義,遂在一九九○年代初期造就了第三世界最成功的民主政體之一。蓬勃的發展推動了台灣的本土化運動:台灣島上藝術、媒體及大學文化的突飛猛進,從中我們看到了地方方言「閩南話」的復興,以及國民黨由大陸帶到台灣的國語的褪色。
一九九六年台灣人民直選總統,它不僅證明了台灣的民主,也赤裸裸的凸顯美國的軍事實力。在總統大選之前,中國大陸政府祭出飛彈試射,並在台灣海峽地區演習攻打台灣,展現武力,警告台灣人可別妄想在總統大選中趁亂宣告獨立!柯林頓總統派出「獨立號」和「尼米玆號」為首的兩支航空母艦戰鬥群前進到鄰近海域。北京突然軟了下去,發現如要制衡西太平洋的美國海、空霸權,本身必須大舉興建防衛力量。
中國遂開始快速採購潛艦、噴射戰鬥機和反飛機、反艦艇巡弋飛彈,以及電子偵聽站──中國才能在本身沒有航空母艦之下阻礙美國海軍接近亞洲海岸。美國的反應已經不容否認。過去它六成的海軍兵力朝向大西洋部署,到了二○○五年,六成的海軍兵力朝向太平洋部署。
台灣與中國對峙之勢還會持續許久,因為中國絕對不會讓步。北京領導人曉得,日本殖民台灣的同時,英國搶走香港,葡萄牙搶走澳門,其他西方列強和俄羅斯搶走條約口岸和中國其他土地。後來國、共內戰結束時,蔣介石將中華民國移至台灣,作為代表全中國的敵對政府,得到美國及其他許多國家的承認,直到尼克森和季辛吉一九七二年的外交大逆轉為止。因此,在北京眼裡,收回台灣攸關到洗刷它全部的屈辱史。
但是台灣南部的本地歷史卻與大陸歷史截然不同,提供台灣一個足資建國的神話。我特地搭高鐵南下,就是要參觀熱蘭遮城,它有三層城牆,牆磚是荷蘭人從印尼巴達維亞城、即今天的雅加達運來的。磚塊和石灰已因年代久遠而斑剝,周圍是夾竹桃和修剪過的榕樹,還有一些荷蘭人留下的銅管大砲。榕樹枝攀上了城牆,匍匐蔓延之貌竟像是一幅中國書法。熱蘭遮城實際上是日本占領軍為紀念鄭成功的日本生母斥資修葺。在台南市到處都可見到鄭成功的雕像,這裡濃郁、潮濕的空氣和慵懶的氛圍令人想到東南亞。透過蔣介石的雕像,我們清楚看到,他以大陸來台的新國姓爺自居。
如今熱蘭遮城不再衛戍海疆,在多年的泥沙淤積、陸地擴張之後,它已經被狹窄的巷弄包圍了,舊時風光不再。可是,從有那麼多老老少少參觀這座古堡來判斷,它仍然是台灣歷史一個極強大的表徵。它使人想到一個問題:現在台灣的認同意識究竟有多強大?鑒於他們今天的繁榮富庶,如果真要和大陸開戰,台灣人實際上願意為獨立而犧牲嗎?或者是在自由得以確保、生活水準不受損之下,他們會願意被北京吞併?我在台北採訪的外交與國防官員莫不努力制訂策略,以便永遠不需回答這些問題。
台灣海峽的屏障
劉志攻曾是台灣國家安全會議副秘書長。根據我在華盛頓的認識,任何政府真正的工作和思維往往都靠他這一層級的高級中階官員來完成。他告訴我說:「我們挺得愈久,中國大陸就愈有可能發生政治變化。」我在台北不斷聽說:我們可以買到時間,其關鍵是在扮演哀兵。同時,劉志攻說:「我們必須竭盡全力(透過有創意的外交和堅實的軍事力量)維持現狀。」「我們只能試圖透過我們本身的防衛力量,讓大陸方面看到使用武力是不可想像的事情。」他引述孫子的話說:「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但劉志攻心有掛念。長期而言,美國有多可靠?伊拉克和阿富汗戰爭對台灣官員而言,是個大震撼。雖然台灣官方支持美國的軍事行動,其實他們深恐中東有太多令美國分神的變數,使美國無法顧及它在亞洲的責任。另一邊則是虎視眈眈的中國,它或許透過結合陸基飛彈、潛艦、太空監視系統、網路攻擊、超地平線雷達、無人機及偽裝為商船的小型船隻,製造出反介入的煙霧,擾亂美軍靠近中國大陸與台灣海峽的能力。最後,現在大家都擔心,鄧小平掌權以來三十年的穩定已經越來越難維持,政治動盪似乎在所難免。台灣必須更加小心。
北京出現政治自由化的可能不是沒有的,目前的中共技術官僚菁英集團至少是台灣短期內能碰到的最友善的中國政府。國立政治大學教授何思因解釋給我聽:「民主國家或許彼此不會交戰,但是對處於民主化早期階段的國家而言,這一點可能不適用。」北京放鬆中央管控,可能釋放出更加難以駕馭的民族主義力量,而且每個黨派會競相表現得比別人更加愛國。這會是台灣的夢魘。何教授說:「大陸的善意時期可能會終止。」
他認為,事實上北京共產黨當局本身的經濟政策需要台灣。中華人民共和國如何看待台灣,就好比馬來西亞如何看待新加坡,一模一樣。台灣經濟模式所呈現的競爭力,刺激著北京統治者希望改善本身人民的生活水平。
我向何教授提出假設,台灣真正的危險是被中國芬蘭化。即使兩岸每週有好幾百班次民航機往來,一千五百枚陸基飛彈從大陸瞄準台灣,意味著中國不需要派兵入侵,即可悄悄掌握台灣。但是他強烈不同意。他指出,芬蘭在冷戰時期的獨立之所以受到蘇聯嚴重威脅,是因為兩國有很長的陸上邊界,使得蘇聯能夠恫嚇。越南也和中國有相當的陸上邊界,因此也有可能被芬蘭化。
他解釋說:「可是我們有台灣海峽。」雖然台灣海峽不寬,卻也幾近英吉利海峽的五倍寬。何思因和我接下來都想到芝加哥大學教授米爾斯海默的「海洋的阻遏力量」理論。米爾斯海默寫說,海軍可以登陸灘頭,但是派出地面部隊深入內陸,永久占領跨海的敵國,卻是極端的困難。
因此,中國的軍隊將繼續擴充與強化,取得更多、更好的潛艦、水面艦艇和噴射戰鬥機──也需要訓練精良的士兵去操作它們。或許在可預見的將來,有一天,美國海、空軍將無法遏阻中國對台灣的攻擊。但是北京還是難以占領台灣。即使西太平洋出現新的武力相對關係,即美國的軍事單極優勢讓位給與中國平起平坐的兩極格局,局面還是一樣。
台灣會不會像香港一樣,作為中國的一部分,但被允許有相當大程度的自治,也享有獨特的認同?答案還是不會。何教授解釋說,因為台灣島的地理,台灣有另一個香港所欠缺的優勢:「政治象徵」,這是特殊的建國神話的產品。國民黨與毛澤東的共產黨有過史詩般的鬥爭、戰敗,跨海退守台灣;在希望幾乎盡失之下,它建立起有活力的社會。香港只是個貿易據點,沒有這種故事啟迪本地人的防衛意志。
最後,台灣透過大膽而有創意的外交手腕生存下來。由於中國的恫嚇,全世界許多在職的外交官不得已避開台灣,它只和大約二十多個國家具有外交關係。但是台灣努力不懈地爭取許多國家卸任及未來的外交官,曉得他們將在其國家仍有影響力。它不斷地邀請像我這樣的記者到訪,安排密集的一對一訪談。台灣比以色列更加孤立,台灣人並沒有怨天尤人。台北街上看不到太多軍人。這個地方會讓你覺得如沐春風。台灣人很精明:這股魅力乃是他們策略的一部分。
何思因引述修昔底德斯的著作說:「在米洛斯對話時,雅典人對米洛斯居民說,強者可以為所欲為,弱者只能逆來順受。但是這個殘酷的自然律在今天各國緊密相連的全球化世界並不完全適用。台灣並不孤獨,因此不像米洛斯那麼荏弱。」
作者曾實地採訪中東、兩伊戰爭、巴爾幹半島、前蘇聯與阿富汗戰爭等戰略要地與新聞前線,超過十五本著作,台灣出版的作品有:《地理的復仇》、《南中國海》、《世界的盡頭》、《歐洲暗影》、《西進的帝國》、《地中海的冬天》、《重回馬可孛羅的世界》。
2011至2012年間《外交政策》雜誌選出的全球百大思想家,是資深記者、地緣政治專家,及全球情報分析機構「策略預測公司」(Stratfor)的首席分析師。
2009至2011年服務於美國國防部的「國防政策委員會」(Defense Policy Board)。2008年起擔任華盛頓的「新美國安全研究中心」(Center for a New American Security)資深研究員。
2006至2008年任教於美國海軍學院(United States Naval Academy)。
過去三十年間,擔任《大西洋》月刊的記者,撰述分見於《華盛頓郵報》、《紐約時報》、《新共和》、《國家利益》、《外交事務》等重要報章雜誌,觀點經常引起相關政治、媒體、學術界的討論。
書名:《南中國海:下一世紀的亞洲是誰的?》
作者: 羅柏.卡普蘭 (Robert D. Kaplan)
出版社:麥田
出版時間:2020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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