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朝之下,盡皆蚍蜉:《長安十二時辰》的反恐行動之外

蕭育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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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影視劇《長安十二時辰》改編自馬伯庸原著小說,原著故事發生在大唐天寶三載,這一年太子賓客、銀青光祿大夫兼正授秘書監賀知章因病自請去職返鄉,不久便離世;遠在大西北朔方的王忠嗣將軍對殘存的突厥舊部發起猛攻,數月之後,突厥可汗戰敗被殺,後突厥汗國自此絕跡於草原;同樣在這一年,平盧節度使安祿山兼任范陽節度使,控制大半東北的他往後將動搖大唐國本,這一年也是壽王妃楊玉環女道士生涯最後一年,隔年她即被冊封為貴妃。

據說這一年民間盛傳「神火降臨」,但官方並未有任何記錄。馬伯庸的原著以此為核心,結合上述史事與人物,構想出大唐版的恐攻情節。突厥舊部菁英部隊「狼衛」密謀在長安發動恐怖攻擊,因此與小說虛構的首都安全部門「靖安司」展開周旋。

中國影視劇《長安十二時辰》改編自馬伯庸原著小說。圖片來源:IMDb

「狼衛」恐攻的包裹之下

影視劇的改編在這個基礎上加入了更多的政治元素,相關角色的定位因而有所變動。狼衛的恐攻行動原是「蚍蜉」組織的包裹,影劇的改編保留了這個設定,並加入了刺殺右相林九郎(李林甫)密謀的第二重包裹。「蚍蜉」組織由退伍的雇傭兵組成,他們在戰場上為帝國出生入死,但盛唐的大鵬「展翅九萬里」,卻「看不到地上的螻蟻」,戰事結束回歸故里後,來自社會底層的他們,因為飽受權勢欺凌,於是以狼衛的恐攻為掩護,準備對大唐的核心長安發動一次「神火」攻擊,燃燒他們生命最後的燦爛。

光是這起重重包裹的恐攻就已經飽含現實政治寓意。來自大西北突厥的恐攻很難不讓人聯想到被中國官方視為恐怖組織的東突組織,然而,帝國存續的攸關顯然不在於此一被靖安司嚴密監控的恐攻行動,更在那包裹表面之下,朝堂之中的高層政治鬥爭,以及帝國因為軍事力量擴張而引致的底層人民反抗,這些現實政治寓意,並非意在言外。

因為加入政治元素,小說原本裡頭靖安司主理何執正(賀知章),以及幾無登場的右相林九郎與天朝「聖人」李四郎(李隆基),在後半段影視劇中的地位就變得極為吃重。影劇中的何監看似對義子籌劃暗殺一案無辜,不過就如同樣深諳宮廷鬥爭套路的郭利仕(高力士)所言,何監並非無辜。確實,如果沒有蚍蜉組織攪局,以及啟用張小敬之舉引起政治敏銳的林九郎關注,刺殺右相的行動極可能功成。要說深知官場血酬定律的何監完全無辜,確實牽強。何監也自承,「從不白話」的聖人給義子賜名「孚」即是「爪牙」之意。

至於位居天朝高層的李四郎與林九郎,其實都各自以某種方式上意識到天朝政治格局的僵局死路。直到影劇最後,才揭露了「聖人」李四郎對太子的屢次折辱,並非全然私心,而是對於深宮養成,不識民間的皇子們,如何安治天下的憂慮,而儘管身為天子,卻對血統相承的皇權法則同樣無奈。

聖人李四郎這個角色是複雜矛盾的,他既一方面意識到天朝政治格局的限制,又一面因為佔據權力頂點的身份而不可自拔。對「衣著」的意識是影視劇改編的敏銳細節,何執正要張小敬「穿對了皮」,如此「才知道你,是誰」;聖人下旨要太子與右相身著布衣赴宴,其意既在折辱也在提示了至高權威所在。聖人在宴席上有感而發地向著群臣說起了「天下終非一個姓氏所能承載」,看似超越時代的演說,但隨後在落難民間的幾個小時中,卻也因為沒有身著黃袍因此無人識得,而被百般欺凌,他也只能叫喊著「封官」(也就是「換上另一種衣服」)的方式,來為自己擺脫困境。

聖人能在龍波殺上眼前時背出安西第八團全員人名,顯然對於大鵬之下螻蟻的藉藉生命,並非全無意識,雖然他唯一能做也只是罷掉軍事指揮官的官職,但這已足夠讓「蚍蜉」首領龍波痛哭流涕。就在一起瞄準帝國核心政務首腦的恐攻,將要在君臣和好的氛圍下淡然瓦解之時,李四郎舉弓高喝「堪比堯舜?!堯舜,終究是人,朕,是神!」的舉動,讓屈膝的龍波發出冷笑,隨後是近乎自嘲的神態。因為這正是他在行動前對聖人心思的預測,兜兜轉轉,其實聖人終究不可能同理蚍蜉。

短短幾分鐘的一幕是對帝國家父長思維,最奇幻也最寫實的嘲諷。

林九郎一路在封建官場上拼搏,熟稔權力遊戲的種種明潛規則,喝叱下屬的一句「你第一天來長安官場嗎?」說明一切。然而,改編的影劇藉由這個位居權力頂峰的右相,說出了超越那個時代的政治思想:

若聖人徹底讓渡皇權,我唐,便開了天地新法。君臣明暗配合,君以相為盾,以守為攻,無為而治。至此,無對無錯,無功無過,無善無惡。如此治國之術,先進無匹,前所未有。如此更可摘去諸位臣工,在聖人面前的表演之狀。凡事,僅由法制,只要法理正確,千秋萬代,將銘記我大唐在天保年是如何地繁盛無雙。

當然,由君權與相權共構的權力框架中是不可能有任何君主立憲的契機,「天」之下沒有「影」,真身之下只有替身沒有代理,天朝之下沒有任何分化王國與治理的空間,所以,「諸位臣工在聖人面前的表演之狀」,其對當前天朝帝國的影射,已是意在言中的極限。

無可逃的帝國天朝網羅

天朝的政治格局與史實自然約束影劇了結局。網上諸多猜測改編影視劇中「蚍蜉」組織的幕後首腦為擁兵大西北的王忠祀(王忠嗣),劇中確實不乏相關影射與推理。不過,馬伯庸的歷史奇幻敘事本來就是以難以逃出政治格局為結局限定,例如短篇小說〈街亭〉寫的是刺殺費禕疑案,而情節走向不脫蜀漢軍政體系內在的不穩定。因此,神火疑案的主腦是不是來自大西北並無所謂,因為失衡的節度使制度在往後幾年就會從大東北衝擊帝國。

此外,影視劇中的人物也同樣無可逃於天朝政治格局。能力平庸者崔器趙參軍如是,棲居社會底層,即便身為黑道話事人的葛老亦如是。才能出眾者,徐賓發明「大案牘術」,並將帝國命脈押在其技術基底(造紙),看似超前時代,不過治理技術的進化至多強化「維穩」,仍不足以改變帝國權力法則,所以徐賓一角的結局最後只剩下「我要作宰相」的空洞呼喊,也就不令人意外。

影劇改編最大的角色是姚汝能。原著小說中他是個懷抱天真理念的官場新人,在影劇中他被一改設定,成為出身官宦之家,自幼與太子及李必共學的官二代。姚汝能的「油條」來自於他的尊貴出身以及平庸的資質,前者讓他自幼就洞悉長安官場的遊戲規則,後者讓他的人生志業侷限在蹭著李必或太子,以後樂當太平官。他在劇中展現的最大情緒就是「不解」,不解為什麼張小敬要破壞帝國官僚體制的條條框框,不解徐賓對於相位的堅持,不解崔器為什麼要賠上性命維護那無謂的尊嚴,想當然爾不解狼衛對捍衛家國的動機,不解蚍蜉何以要招惹大鵬。

「安全為要」是他對張小敬的善意提醒,也是他的人生最高指導原則,讓他就算負責斷後,逃起命來還是比誰都快。這等慫人,連奴婢身份的檀棋都看他不起。

姚汝能對於帝國政治侷限的體會,其實比起其他資質出眾者更深,這是這個角色之所以「油條」的深層來由。如果,拼盡全力也根本改變不了什麼,幹麼不鬼混到底就好?機會主義的性格讓姚汝能根本不可能成為任何意義上的陰謀家,與右相的情報交換不過是某種投機的示好。姚汝能這個角色可以說寫實可愛,他因為自認無論如何都還能夠苟全,所以對任何理念的籲求都感到不解;偏偏因為人格資質不高,所以又特別容易為之觸動,既會在衝動行事後自嘆做了傻事,又會在關鍵時刻血性爆發。

當明哲保身的投機分子「覺醒」時,所產生的效應卻遠大過其他。姚汝能在望樓發出「不退」訊號那一幕,比起原著小說,更激動人心。

還有另外兩位同樣很想作宰相,其歷史原型後來也都成為宰相的是李必與元載。青年才俊李必,據說資質天才,對扭轉天朝政治的唯一想像也不過就是換聖人,還有「我要作宰相」。相信許多觀眾在看著飾演者易烊千璽稚氣未脫的臉龐生硬地說出這句台詞時,都不免忍俊不住。

劇中的元載固然有其歷史原型,但其影劇形象實際上是元載與楊國忠的綜合體。許多人認為劇中元載與王韞秀的愛情來得突然,不過對於出身朝堂世家的王韞秀來說,能精確判斷天朝權力博奕站位的元載,確實是最理想的配偶;對於元載來說,王韞秀的出身也確實最值得攀附,他們的愛情是現實心志與身份算計上最理想的組合。

天朝之下,盡皆蚍蜉

影劇的改編為了大眾取向,不免加入愛情元素。諸如張小敬與檀棋、龍波與魚腸(被改編為女性)的關係,不若元王的愛情,他們的愛情關係都是掙脫帝國束縛的嘗試,龍波與魚腸因為一者壓抑一者外放的關係,固然近乎變態,但龍波一句「來生見」依然滿足了我們對愛情的一切浪漫想像;帝國在檀棋身上施加的奴籍限制她的自我想像,僅就小說原著來說,檀棋離開李必的動機似乎不夠強烈,影劇透過張小敬與檀棋之間愛情的刻意渲染,反倒正當化了這個動機。

作為本劇主角的張小敬,通常在該類影視作品中,扮演救贖的角色。如果對照本劇暗示的天朝政治格局,他的角色存在不免是掙脫天朝束縛的無意識投射。劇中的重要角色,幾乎都因為在這一天因為與張小敬的相遇,而或多或少改變了自我想像,姚汝能與檀棋最後無視帝國體制與身份束縛的覺醒最是典型。

在逼仄的政治情節套路中,真摯的情感關係往往也是影劇成功的動人元素。原著小說對此的刻畫並不深,但在影劇改編中,太子李璵(李亨)是個出奇情感豐沛的角色,無論是維護何監甘冒龍顏的師生之情,甚至,最後人們可能發現,其實太子所有有意無意努力的一切,都只是希望得到偉大父親的真心認同,當他發現自己在父親心中,確實比不上右相,他僅僅只因為血緣佔據帝國接班人位置時,他選擇在父親面前,焚去手上一切可以拉下林九郎相位的證據。已經沒有人知道這對皇家父子的真正關係,不過變態的皇權血酬競爭,無論如何都會讓再真摯的父子情感變質,「在長安城,如果你不能變成和它一樣的怪物,你就會被它吞噬」。

被吞噬的又何止父子關係。「蚍蜉」是該劇的根本題眼,改編影視一開始就借李必之口提出「鯤鵬與蚍蜉」的大小之辯,物大物小有用無用當然有「各盡逍遙」的標準道家式答案。但其實天朝之下,無人不是蚍蜉,被棄置的軍戰之身是蚍蜉,各自權傾一方的何監、右相、太子與李必等人又何嘗不是蚍蜉?早在兩千多年前,亞里斯多德反思「政治」的《政治學》中,幾乎沒有任何關於權鬥與攻心等宮廷政治情節,這是因為亞里斯多德很早就知道,小圈圈裡的滿腹黑水密謀,放到城邦的格局(politeia),甚至更大的海洋霸權秩序,根本無關緊要。「鯤鵬與蚍蜉」之辨可能是個假問題,所有人都知道蚍蜉何以是蚍蜉,卻沒有人追問鯤鵬是鯤鵬?

蚍蜉尚知團結全力一搏,或能撼樹,而深困在「天朝政治學」中的權貴們,卻無有任何出逃長安的契機,其實,他們更像是蚍蜉。

作者興趣是政治思想與歐陸當代思想、被深刻思索過的一切,以及一切可以更有深度的物事,留心閾界、間隙與極限成癖,深信自由起於文字的繼受、交鋒、碎裂、誤讀與訛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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