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夢人生的兩種姿態:側寫美中高層阿拉斯加會談

劉又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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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l the world’s a stage, and all the men and women merely players.

They have their exits and their entrances, and one man in his time plays many parts.

大千世界是個舞台,男男女女都是戲子。

他們各自登場退場,逕自演着許多角色。

──莎士比亞《皆大歡喜》(As You Like It)

圖片來源:美聯社/達志影像

美中高層在阿拉斯加安克拉治市為期兩天的對話會議已於3月19日結束。相較於阿拉斯加本地靠近北極圈的寒冷,本次會議的狀況可謂熱火朝天。英語世界報紙大多以「公開對嗆」、「大聲斥責」、「對撞」或「刀光劍影 」來形容這次會談。尤其是按照一般外交傳統,原本預計會行禮如儀快速結束的會前公開記者會,卻出現了雙方相互指責的「空前盛況」。

從「失禮比賽」到「演戲比賽」

先是美國國家安全顧蘇利文強調「美國不尋求對抗但歡迎競爭」。接著,國務卿布林肯則特別挑出香港、新疆問題,以及中國近日對澳洲與台灣的威脅,表達美國的嚴重關切,算起來兩人合計約5分鐘陳詞;但輪到中方代表時,姑且不論本就到處「戰狼」的中國外長王毅;光是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兼中央外事辦公室主任楊潔篪,個人就花了17分鐘「訓話」。楊潔篪訓話的「回嗆」金句,甚至已達「名留青史」等級,類似「美國沒有資格居高臨下同中國說話」、「難道我們吃洋人的苦頭還少嗎」或「中國人不吃這一套」的「標題句」層出不窮。其中,「中國人不吃這一套」甚至被當作上衣標語,成為風靡小粉紅的明星商品。

雙方這樣你來我往,也將本次對話的高度,抬到了一種托克維爾式「論美國的民主 」層次上。一來一往中,討論美國的民主與「中國的民主」到底「誰比較民主」,讓本來預計十分鐘就該結束的記者會,硬是開了一個小時。《美國之音》在〈到底誰違反外交禮儀?〉一文欲還原現場真相,反駁中國指責的同時,先並陳了雙方的看法。也就是「中國指責美國不顧外交禮儀,在開場白時『嚴重超時』,而美國則指責中國官員『譁眾取寵』,故意製造『戲劇效果』。」

而這場「究竟誰比較失禮」的比賽,終究在各方的推波助瀾下,變成了「究竟誰在演戲」的比賽。白宮副新聞秘書皮埃爾(Karine Jean-Pierre)就諷刺中方誇張的外交演說,是針對「國內聽眾」《聯合報》3月22日〈社論〉則針對「誰在演戲」這題,給了個各打五十大板的答案。該文強調,楊潔篪固然是粉墨登場,但布林肯刻意叫回媒體,也是怕在鏡頭面前丟了拜登的面子。以免拜登在今年年底的美國國會期中選舉中,步上前人「幾乎都輸掉首次期中選舉」的前塵。該文更強調,是美國人對中國高達九成民意以上的敵意,造成布林肯必須「演出強硬」,來爭取國內民心。中國是「迫於無奈」才針對美國的「民主同盟」,升高對抗的力道。

中國國觀智庫副總裁兼國際軍事行動法研究中心主任田士臣在中國深圳衛視以〈朋友來了有美酒,豺狼來了有獵槍〉為題評論。文中直指,美方利用媒體在場的時候對中國無端指責,是為了在美國國內民眾面前作秀,一切都是為了國內政治需要以及一己之私精心安排的議程,美方一定是期望中方會配合演這場戲吃個啞巴虧,但美方的算盤落空了。

表演作為政治行動的必然性

事實上,《華爾街日報》在”China’s Warning to Biden ”一文即指出,美中雙方在閉門會議的爭吵,與公開評論時一樣強硬。所以追根究柢,雙方並不是只在鏡頭前表演「衝突與分歧」,準備私底下「好好談」;而是無論鎂光燈前後「都是滿滿的衝突與分歧」。也就是說,「誰在演戲」本身就是假議題;或著是說,根本就沒有甚麼「演不演戲」的問題。因為從頭到尾、台上台下、本來就「整齣都是戲」,戲如人生,人生如戲。大千世界是舞台,來來往往皆戲子,甚至各種「不演了」也都是演。

或許我們應該這麼看,根據英國當代保守主義政治思想家歐克秀(Michael Oakeshott)的說法,個人對不同人際團體的政治參與,都是藉著「自我彰顯」(self-disclosure)來追逐欲望的滿足;並同時透過這些政治參與來「自我形塑」,在建構自我的同時,達成自我與它者間「對共同規則的承認」。這種通過「自我彰顯」的表演型態,追求個人慾望、社群認同,並達成規則共識的過程,象徵著任何社群中,政治場域裡,政治行動「無處不表演」的必然性。

這麼說來,為何許多報章媒體或是學者專家,大多慣性的以「陰謀論」出發,認為「台前」記者會,美中雙方必然全力演戲、劍拔弩張;「台後」閉門會,美中雙方就必然冷靜自恃、陰謀勾兌?同一個國際會議作為同一台戲,美中雙方官員「自我彰顯」的表演方向不同,想要表達的「自我形塑」不一,雙方更沒有達成「共同規則的承認」時,我們為何仍習慣用同樣的標準看待美中的「表演邏輯」或「演戲目的」呢?

政治科學的極限

將政治學視為一門科學的「政治科學家」,尤其是國際關係學者大多相信,只要國際體系中缺乏最高權威的「無政府狀態」持續下去,則國際體系裡的所有國家,並不會因為相異的政治體制或文化傳統而有不同的對外行為模式。因為無政府狀態會逼迫所有的國家,為了自我保存,追求國家的安全,因此各國都會以「自保」與「安全」這些「核心利益」,設計自身的外交政策。因此,所有的國家,最終對外行為模式都會趨同,都是以追求「核心利益」為依歸。

而當代這種「科學化」的國際關係研究作為一門「美國的社會科學」,在忽略各國歷史、文化與制度差異性的前提下,去預設所有國家對外行動模式一致、各國政客在外交場域中「表演的邏輯」或「演戲的目的」也必然趨同的同時,其實是弔詭的忽略了美中國兩國國內制度設計、價值偏好,甚至是政治現實的差異。

尤其是受到這種科學化影響、強調理論框架預測性的「新現實主義者」,卻經常「不現實」的把不同國家當作撞球檯上同樣大小的撞球,認定國家的互動就是撞球力學的彼此衝擊。這類「新現實主義」經常以自身貧乏而簡化的國家行為想像,將美中兩國對外行動的利益與布局方式一致化,卻沒有看到美國國內憲政框架、法治傳統,以及國內多元利益團體,對外交政策設計與實質對外行動的各式影響力,而把美國類比成近似中國這種極權體制,單靠個人意志觸發對外行動的黑盒子。這種科學化現實主義「缺乏現實意識」,無論國內外,正是經常導致各類國際政治形勢誤判的重要禍根。

中國的對外行動表演

今天我們暫且不看長久只爭朝夕。從2020年底開始,習近平即在對中國官員的講話中明白表示「要認清東升西降的大趨勢,中國之治和西方之亂的鮮明對比」;習更在中國剛閉幕的「兩會」上提到,「中國已可以平視這個世界,不像我們當年那麼土了」。上層吹起的民族主義號角,自然是搭配中共的宣傳機器。無論內外宣,這次的主題則是「兩個辛丑年對比」,替過去「中國夢」敘事中,所謂「從鴉片戰爭到中共建政的「百年國恥」(1839-1949)」深化有關「八國聯軍」與「辛丑合約」這些更豐富的「恥上加恥」。因為過去的恥辱有多深,現在的仇恨就有多大。「苦大仇深」正是餵養各色小粉紅最好的飼料。

但中共官宣機器不知道「是忘了,還是害怕想起來」。事實上,「兩個辛丑年下來」中國高層處理外事的態度與國內群眾的反應,看來似乎毫無長進。120年前,讓八國聯軍有藉口攻打北京的原因,正是大清中樞保守派遏止維新勢力堪稱恐怖攻擊威脅的「圍園殺后」計畫後,這批以慈禧太后為首的保守派瞬間成了驚弓之鳥。在恐懼螺旋的驅使下,為求保護權勢地位,開始將那些與維新派親近的外國列強,通通打成「意圖干預內政與顛覆政府的境外勢力」;更找上了「扶清滅洋」的義和團這批主打「神功護體」愚民性格的「中國式民粹主義老祖宗」要殺盡洋人。

最後,10萬義和團集結北京使館區圍攻4百人的「東交民巷」之戰,卻盡顯大清中樞不僅「令不出京城」的讓張之洞等地方總督自辦「東南互保」,更只能繼續以「直隸一省對日本」的精神對全世界,重蹈「甲午戰爭」的覆轍;甚至,連北京中樞內部,都有勢力暗助東交民巷保護使館區的外籍部隊,一直撐到八國聯軍進入北京,讓義和團成為層峰政治內外鬥爭工具下的民粹砲灰。

看看為保極權首座因此鼓動排外民族主義民粹的習近平,看看為了維持一黨專政因此集體戰狼化的外事體系如楊潔篪與王毅,再看看爆買「中國人不吃這一套」上衣的小粉紅,時空交錯、瑰麗迷離,真讓人有種不知今夕是何夕之感。歷史不是輪迴、更不會重來,再有「歷史意識」都沒辦法「鑑往知來」。但這些如此華麗的「歷史劇場」,至少能讓我們學到一些歷久不衰中國式的「表演邏輯」與「演戲目的」。

弗格森的盲點

作為百大影響力人物與美國前二十大影響外交政策的知識分子,現居美國的英國歷史學家尼爾.弗格森曾多次在撰文與受訪中,推崇台灣在東亞地緣政治的重要性 ,以及台灣面對武漢肺炎的防疫表現堪為世界典範

弗格森在3月22日又撰文以思想家以賽亞柏林「刺蝟與狐狸」的譬喻為匙,將美國譬喻為分心做很多事情的狐狸,中國則是只關心一件事情的刺蝟。也就是,美國必須心繫世界各地,但中國最關心的只有台灣。根據弗格森的觀點,台灣就是中國的核心利益,且中國若是拿下台灣,則美國失去台灣的傷害,將不亞於二戰後失去蘇伊士運河的英國。

弗格森對台灣的推崇,我們自當安心笑納。但作為歷史學家的弗格森,卻犯下了與政治科學家為求普遍性與預測性,因此假設所有國家對外行動有相同邏輯一般,忽略了不同的歷史傳統、制度文化與政治觀念,會形塑統治階級乃至一般平民對所謂「國家利益」或「核心利益」,與其它國家會有不同的看法。

弗格森所謂「台灣是中國核心利益」的說法,確實是中國官方一貫的宣稱,也是學界常識性的通說。正因為如此,美國也在所謂的「台灣問題」上,一直與中國打迷糊仗。但這樣的宣稱與通說,其實經不起細究。基本上,中國的整體軍事力量要面對周邊21個鄰國不可能完全專注台灣,其它地方放空;更重要的是,中國的核心利益是「保衛共產黨一黨專政」,無論是台灣對中國的高度地緣戰略價值或所謂收復失土民族主義的最終祭品,這些都只是要維持「共黨專政」的輔助因素。

就算永遠拿不下台灣,按照中共「黨國裙帶資本主義」與「監控資本主義」在財力與技術的結合,只要電子監控技術與武裝力量能做到持續維穩,統治集團又能吸納足夠的既得利益者來壓制未得利者,中共即可繼續維持統治。共產黨的意識形態宣傳機器永遠可以找到其它民族主義宣洩的出口。中國人民至今對國家機器的壓榨與宰制,暨缺乏反抗能力又缺乏反抗意志,只要共黨一黨專政的江山鐵打,將懸而未決又沒有把握拿下的台灣作為核心利益,就只是保衛共黨一黨專政的話術而已。

激動的戰狼們理所當然需要對外強硬的「表演邏輯」,因為這樣才能持續生產民族主義的狼奶,餵養小粉紅繼續支持一黨專政,這就是各種戰狼如此賣力的「演戲目的」。但相較之下,美國的核心利益是甚麼,不同的歷史文化價值與制度傳統,為美國的外事行動帶來甚麼樣不同的「表演邏輯」與「演戲目的」呢?

美國的對外行動表演

觀察美國各州地方電視台的蓬勃發展,以及一般群眾對時事新聞關心的種類,我們可以發現,民主法治社會之下的美國人如同台灣島上大部分的人般,更在意的是自身可及的小小世界。水溝通不通、路燈亮不亮、民代夠不夠力,除了比較少出現行車紀錄器或被撞死的都是孝子外,美國國內各州的地方型電視新聞,通常更關注的是各鄉鎮與州內切身的事,而不是所謂「一個世界兩套系統」或「一球兩制」的大事。

當川普總統末期把執政的重心拉到國際場域,積極進取從中東到中國的各式斬獲時,面對選舉,最終仍須以國內事務收尾。尤其是面對武漢肺炎防治不力所導致的人命與經濟損失,更是讓川普無法連任的關鍵衝擊。回顧近代以來幾位側重國際事務的共和黨總統,除了小布希算是安然度過兩任外,尼克森與季辛吉體制大開大闔聯中制俄,也因國內水門案黯然下台;老布希親手終結冷戰擊敗蘇聯,又打贏波斯灣戰爭,同樣卻輸給了以國內經濟為競選主軸的柯林頓。

更重要的是,當川普將自己看成了如同習近平般,必須以美國雄起的對外行動,來「自我彰顯」自己與美國的偉大時,等同裹脅了美國國內失意工人階級與種族主義者,將「仇外」作為一種驅動對外行動的基礎;也因此忽略了,美國的「核心利益」,是保衛自身民主憲政制度與自由法治價值的優越性與吸引力,這正是美國外事體系官員對外行動的「演戲目的」;而作為最高領導集團的一份子,縝密信守對法律體系的承諾以及對權力制衡的信仰,正是這些人的「表演邏輯」。

戲夢人生的兩種姿態

簡單來說,在一個類似美國的民主國家,外事體系不需要透過戰狼表演來滿足國內公民對政治關切的慾望。因為公民可以透過自由而獨立的媒體瞭解真相、法治的社會能維持公民的基本權利,公民的各種切身利益更可以自由追求,公民更不需要時刻表達對祖國的忠誠跟愛;反之,在一個類似中國的極權國家,人民缺乏基本法治權利、無法自由追求切身利益,更沒有自由獨立的媒體可以瞭解真相。所以中國外事系統,需要透過戰狼表演來滿足國內人民關心政治的慾望,激發低落的自信。更重要的,是「穿上」對祖國的愛、表達對祖國的忠誠。

常有人認為,民主政治下的投票制度,讓政客們為了選舉,無所不用其極的演戲以吸引選民的眼球。但這些說法沒有看到的是,在一個正常的民主法治社會裡,縱使法律體系下的權利救濟有其極限,司法不公的事件不時頻傳,但所有人只要不違法就受到法律的保護,失意政客選不上大可再接再厲東山再起,這已是整個法治社會的共識。

所以,當民主國家的政客不用像極權主義國家的政客般「用看不見的民心取代看得見的民意(選票)」時 ,自然就不用像極權主義下的政客,必須為了維繫個人地位,疲於奔命的表演。因為,一旦喪失權勢地位就是人頭落地。所以王毅與楊潔篪乃至整個外交體系的集體戰狼化,並不是一種「集體的瘋狂」,而應該說是一種「主席支持的,我們就要加倍擁護;主席反對的,我們就要更加反對」。

另外,當民主國家的政黨不用像極權國家下的一黨專政般,時時刻刻唯恐政權正當性受到挑戰時,自然就不用像極權國家下的「那一黨」,必須為了維繫政權的正當性,殫精竭慮的表演,因為一旦丟失一黨專政就是一排人頭落地。所以各色智庫專家、大學學者與網路聞人,也不得不將中國對外行動的戰狼化,解釋為中國外交力道上升、中國外交文化轉型、中國外交從重面子轉向重裡子、強勢中國是表現美中雙方實力變化、中國是在提醒美國勿闖「修昔底德陷阱」、中國這麼做是為了應對「逢中必反」。這些說詞,真的只差沒有如同中國的現象級心理學作者武志紅,在他被禁印的巨著《巨嬰國》中說所述,類似「我家孩子很乖,一定是別人帶壞他;都是they的錯,我們也是受害者」。

如此看來,本次阿拉斯加會談確實就是一齣戲。只是美中雙方各自有著不同的表演邏輯與演戲目的。美國外事官員在一個民主法治社會下並不需要因為外交政策的失敗而面對政權維持的正當性危機,自然就能「該怎麼做,就怎麼做」;中國外事官員則是肩負著政權的興衰,自然只能「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就這樣在阿拉斯加的冰天雪地裡,美國人維持「表面和平」的演戲,因為無所畏懼;中國人維持「表面張力」的演戲,因為只剩恐懼。

在一個人人都不只是觀眾而更是劇評的網路時代,各種各類的「我手寫我口」,是自由繽紛美麗新世界的必然。但若是疏懶於更新既有的知識系譜,或只是因為國際政治「離地三千呎」就目眩神迷、「天高皇帝遠」就信口開河,看不透中美雙方本質的差異。則這樣的評論不僅是催生更多「入戲的觀眾」,更是會發生各種「不當局仍迷」的困境。「演戲是瘋子,看戲是傻子」。無論是拙劣伶人的指手畫腳、或者愚人所講的故事,這些都只是替看戲傻子們照亮前往死亡道路的短暫燭光而已。

莎翁筆下的馬克白,誠不我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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