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幾則事件，包括假新聞、外交官之死、批踢踢的鄉民或酸民文化，爆料與帶風向……種種議題與現象間盤根錯節，實在很難用幾言以敝之。我之前出過一本書叫《讀古文撞到鄉民》，即便這幾年我鮮少登入批踢踢了，但我在讀書時期確實當過幾年鄉民，見識過八卦版政黑板鄉民糾眾亂版的黑歷史，各版之間討伐論辯的紛爭。
批踢踢之於台灣這幾年的社會現象與議題，最密切大概就是當年的洪仲丘白衫軍一戰，鄉民從古早時期的「踹共」到「萬人響應無人到場」，在白衫軍真正展現其動員力，而此役又與其後的太陽花息息相關。所以若照最近流行又熱門的說法，因為此幾役之後，對岸所謂五毛注意到批踢踢的社會聲量與動能，並覺察到引領風向的可能性，於是翻牆而來進入這個論壇，似乎也頗為合理。
批踢踢另外讓人詬病與攻訐的，就是它內裡藏污納垢的偏激與憎恨言論。仇女，仇甲，母豬教……這些近年才興未艾的風氣，我倒覺得未必能全推給帶風向，畢竟批踢踢不同於臉書、IG等社群軟體，還保留一部分的匿名特質，那些現實中無法見容的偏激言論，滲透到了八卦版。我本來還以為無傷大雅，但看到越來越多的現實朋友受到真實傷害之後，這些從虛擬平台滲透到了現實的憎恨與惡意，已經讓人無法忍受了。
這些憎恨當然並不是大部分鄉民的共識，頂多是所謂的「酸民」、也就是鄉民裡最執拗也可能最容易被帶風向引發激情的一群。他們同樣也可能是假新聞的受害者、追隨者。這種憎恨、惡意與造假，其實又有著千絲萬縷的連結。
在眼球戰爭的時代，在流量以百萬千萬閃跳屏幕的時代，一則跳不出到你螢幕鏡面的真新聞，就猶如從未發生、不曾存在似的。圖片來源：達志影像／美聯社
我們現在有個新詞彙叫做「後真相」（Post-Truth），這個「post」指的並非真相不重要或已經結束，而是真相被賤斥到了第二順位。事實上「假」無所不在——在農場文製造的新聞網頁，在Line瘋轉的長輩資訊，在騙流量騙點擊的業配文專欄。只是當這些假被放在真相之前，真相變得不堪一擊。在眼球戰爭的時代，在流量以百萬千萬閃跳屏幕的時代，一則跳不出到你螢幕鏡面的真新聞，就猶如從未發生、不曾存在似的。
我覺得這就是「假」最讓人驚恐之處。
目前大學生更常用的論壇為迪卡（Dcard），因此批踢踢鄉民主要族群落在25─40歲這個世代。而在世代剝奪與彼此指控的戰役裡，鄉民經常有個說法，認為新世代之所以夠覺醒、夠正義、觀念夠正確，在於其所接受的是多元資訊，而非過去黨國機器的單一報章媒體之訊息。這點我固然認同，但也正因為這樣的多元資訊，讓假議題假新聞有了蟄存的空間。加上許多鄉民並不是缺乏真假的判斷力，而是刻意地去相信或傳播對自己有利、以及服膺自己意識形態的資訊，那麼這一切就失控了。
我最近看布倫南《反民主》一書，將所有選民分成三種，一種是理性中立、有完整政治學訓練的瓦肯人；一種是資訊與知識都匱乏的哈比人，第三種則是在政治選舉時投機、選擇有利可圖的政治流氓。布倫南認為百分之98的美國選民都是哈比人與政治流氓。事實上哈比人可以經過政治學社會科學的訓練與課程提昇素養，使之掌握明確的資訊；但最無法整治與敗壞民主的，應該是政治流氓，他們在資訊傳播時上下其手，在轉載與評論時節錄出對自己及其追尋者有利、偏頗的資訊，藉以操弄話題和輿論。
在批踢踢已經禁止新帳號的當前，走向緊縮言論的老路有可能是未來的趨勢。我不敢說接下來言論是否將走向控管、還有以爆料爆卦為核心八卦版鄉民文化將如何因應，但這一切可能將是對我們過往堅信的自由價值之挑戰。圖片來源：截圖自PTT
同樣的一件新聞，不同陣營可以做出全然迥異的解讀，不同媒體與名嘴基於自身的利益，支持者的好惡，帶出極端的風向，影響對政治並不那麼關心或無法全面掌握資訊的哈比人們，而這是當代民主最讓人無奈的硬傷。同樣的邏輯放在假新聞事件裡，放在酸民文化裡，一切就不難理解了。這些論述流氓或許不是假新聞源頭，但他們篩選或扭曲資訊的原貌，並引發其他易於操弄、或有著同樣意識形態的鄉民投入漫罵、看戲、獵巫的集體氛圍裡。批踢踢也不過是一個論壇平台，君不見如「靠北□□」、「□□公社」，更多這樣的言論充斥其中。
《老子》書裡面有段引發爭議的言論：「絕聖棄智，民利百倍」，最標準的解釋認為老子認為真正的無為而治，根本無須聖人與大智慧。也確實，在我們意想不到的歷史發展裡，資訊極透明、極多元，言論全然不受限制到某種極致之後，將造成難以想像失序失控。
當然我不認為我們得走回那個箝制、戒嚴的老路。但在批踢踢已經禁止新帳號的當前，走向緊縮言論的老路有可能是未來的趨勢。我不敢說接下來言論是否將走向控管、還有以爆料爆卦為核心八卦版鄉民文化將如何因應，但這一切可能將是對我們過往堅信的自由價值之挑戰。
作者係1981年生，現任國立中興大學中國文學系副教授。研究領域為六朝文學、文學理論，著有學術論著若干。另從事文藝創作，曾獲臺北文學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國藝會創作及出版補助。著有散文集《偏安臺北》、長篇小說《臺北逃亡地圖》，並於FHM雜誌、《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三少四壯集」、「udn讀書人」以及「Readmoo閱讀最前線」擔任專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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