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台所繼承的美文傳統

朱宥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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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龍應台臉書

世人對龍應台最大的誤會之一,就是把她當作「文化評論家」。文化是有一些的,但她的文化慣習恰恰就是使她的評論虛無薄弱的主因,這使得她的文章總是讀來文字流麗,論證卻無法推敲——不是經不起推敲,而是無法推敲,因為基本沒有論證可言。龍應台近日的「不管你說什麼,我反戰」的短文,就是又一例證。

龍應台所繼承的,乃是在二次世界大戰之後,才開始在台灣散文圈盛行的「美文傳統」。它的源頭或可推到中華民國初年的「白話文運動」,以一種過度裝飾、強調詠嘆的文藝腔為其特徵。如果你不知道我在說什麼,想想中學課本裡面讀過的徐志摩〈我所知道的康橋〉,或朱自清〈春〉,便可略窺一二。

「美文」正如其名,以及裝飾性的美感為追求,寫什麼通常不太重要,亦少有思想價值。但美文作家有時也好發議論,特別好發「人生」、「生命」等大範圍的感悟。他們當然不會依照學術常規,去定義或區分一個概念,更別說確立現象、鋪排經驗證據等論述基本功。但比起一般的評論者,他們卻又更敢於揮舞這些巨大空泛的概念,對世間事武斷地指指點點。比如中學課本選了幾十年的琹涵〈酸橘子〉,談的是「青少年是否應該談戀愛」的問題,卻可以完全無涉教育心理學;或如宋晶宜的〈雅量〉談「人有不同的觀點」,最終的結論卻是棄絕溝通、「大家都沒錯」的虛無主義。

當然,龍應台是比上述案例更好的版本。一部分原因是她確實學問稍好些,一部分原因是她雖然也揮舞空泛的大概念來進行武斷的論述,但她有能力找到看似更優雅新潮的字眼,去掩飾她概念上的了無新意,諸如〈請用文明來說服我〉或〈在紫藤廬和Starbucks之間〉。

「不管你說什麼,我反戰」亦可作如是觀。這篇約七百字的散文,鋪排結構非常簡單,就是「文明的幸福+我反戰,因為戰爭破壞文明」。前面80%的內容,用標準的美文腔調描寫了奧地利畫家克林姆跟法國雕塑家羅丹的一場下午茶,雖則假掰,但畢竟展現了留德的身手,能夠比她的前輩琹涵或宋晶宜舉出更洋派一點的例子。在這之後,以不足百字的篇幅,忽然刺出結論:「戰爭是可以把人民當籌碼、豪賭一盤的嗎?戰爭是可以當綜藝茶餘飯後隨便聊聊的嗎?」「不管你說什麼,我反戰。」

這種寫法,是龍應台成名數十年的拿手絕活。先以美文之姿,將讀者引入某一高貴優雅之境;然後再把她所反對的、厭惡的,寫成高貴優雅的反面。至於她真正反對、厭惡的理由?那就不必多說了。前面說過了:美文是不必論證的啊!

可惜的是,這一招在初初解嚴、民智未開的時候,還可以騙騙讀者而引燃熊熊「野火」;但在2020年,人們經歷節奏極快、強度極高、甚至可以說是極為殘暴的新媒體洗禮之後,已經很難買單此類話術了。隨便都有幾千上萬名老道的新媒體讀者可以質問龍應台:你前段所描寫的「文明之幸福」,到底怎麼推導出「反戰」之結論的?以2020年最顯著的現象來說,疫情也會摧毀文明與幸福啊,為何不是「不管你說什麼,我反對武漢肺炎」?或者反過來說,在疫情肆虐之下,最接近你筆下樂土的,不就是現在的台灣?如此一來,「你反戰」一言,不是應該要對著意圖毀滅今之奧地利、我們台灣的那個中華人民共和國去說?或更進一步問,你說「反戰」,那你對「戰爭」的定義是什麼?互射飛彈?軍機互相跟監?資訊戰、外交戰等手段你反不反?

當然,龍應台是不會回答的。美文是不作定義跟區分的,如此才能不落凡俗啊!

龍應台的「深度」,從不展現在切實的事理論述裡。若真要說這短短七百字有什麼勝於常人之處,那或可看看她所選擇的立場。她以「我反戰」為宗旨,但她十分小心,完全沒有具體批評任何一方,連引述例證都是一百多年前的奧地利。你不知道她是在評論中印邊境、亞塞拜然與亞美尼亞,還是中美之間的衝突。因為她很清楚,在中文世界此刻的脈絡下,沒有人會「誤會」她的意思,所有人都會知道她在講中國與台灣的衝突;但同一時間,如果有人指責她,她也隨時可以說大家「誤會」了她,畢竟她從來沒有點明啊。

當台灣指責她偏袒中國時,她可以假裝自己是在勸戒中國,不應輕易尋釁;但轉身面對中國時,這篇文章又完全可以依附官方主旋律,將台灣所有「不投降主義」都說成挑釁引戰。更棒的是,作者心裡還能這樣告訴自己:你看,我兩邊都敢得罪,果然是極有知識分子的風骨,言人之所不敢言啊。某種程度上,批評龍應台這樣的寫作者偏統偏獨,都是太抬舉的看法;他們真正要的,是醉死在自己內心的優越感中啊,他們哪裡有認真在想統想獨。

然而,國防並不是一件可以醉生夢死之事。每一位飛行員面對敵機的時候,都要在數秒內做下攸關全國命運的決定;每一年的軍備籌獲,都會決定十多年後「文明的幸福」能否存續。當人們開始感受到戰爭靠近,開始從心理到物質一路武裝自己的時候,他們也正在下一個重要的決定,要保衛自己、家人、朋友乃至於鄰里。當越來越多媒體開始傳播軍事常識,開始建立基本的「民防」觀念時,那正是台灣人正在為了自己的共同體而努力,試著變得更加堅強、更加勇敢。

而這一切,正是龍應台為什麼還能在這裡賣弄她庸俗的美文。她可以繼續在文字裡搭建想像中的華美舞台,繼續假裝自己關心一些她實際上漠不關心之事。無所謂,因為台灣人已經不需要任何人虛矯地指導我們「為何不生氣」了——我們很清楚知道自己該對怎樣的人生氣。

作者1988年生,清大台文所碩士,現為專職作家。已出版《誤遞》、《堊觀》、《學校不敢教的小說》、《只要出問題,小說都能搞定》、《暗影》、《湖上的鴨子都到哪裡去了》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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