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沒有李登輝:外省─國民黨的「李登輝情結」

朱宥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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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7月30日,前總統李登輝逝世。他的逝世也像他的人生一樣充滿戲劇性,先是7月28日晚間一波大規模的誤傳,然後才是兩天後的壽終正寢。而這兩天的時差,適足以讓我們看到人心的發酵,特別是「外省─國民黨」族群的「李登輝情結」。

圖片來源:中國國民黨臉書

我在一半外省、一半本省的家庭長大,外省那一方多有軍、教系統人員,耳濡目染之下,幼時對李登輝的看法也非常「外省」。更年長一些,開始對文學有興趣,從張大春、朱天心等作家開始讀起,又再次「夯實」了這些幼時偏見。可以說,出生於1980年代的我們這一代本土派,大概都經過這種「厭恨李登輝」到「尊敬李登輝」的轉型。而當年教我們要厭恨李登輝的長輩們,卻一直陷溺在那個時空裡,而這也埋下了國民黨現在左支右絀的困境。

所謂「李登輝情結」,簡而言之,就是將解嚴後國民黨失去的所有特權,都歸咎於李登輝一人。而「外省─國民黨」受創尤深,自然更加咬牙切齒。其實平心而論,國民黨在戒嚴時期有威權體制之助,所獲的各種特權之多,本來就極不正常。就算沒有李登輝,只要台灣往正常的民主國民家邁進,這些特權遲早都該消滅。然而這些「外省─國民黨」的家天下觀念深根柢固,將變態當作常態、特權當作人權,對於加速這一切進程的李登輝,自然恨入骨髓。

在他們心中,李登輝有三大罪狀,是難以公開宣言、但又真真切切的。第一罪,是李登輝以本省人的出身在國民黨活動,已是外省人賜予的極高榮寵,而李登輝竟然登上大位,篡奪外省人的天下,將外省人踩在腳下;第二罪,不只登上大位,還一路突破政敵圍剿,從而裂解了國民黨,不但是國民黨的「叛徒」,還是「本省叛徒」;第三罪,則是李登輝一路推進民主化、本土化,在「外省─國民黨」的眼中,這就是鋪平了民進黨長期「竊國」的道路,也是國民黨江河日下的開始。假如沒有李登輝,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在這樣的世界觀裡,陳水扁固然有罪,但必須歸咎於李登輝;蔡英文固然有罪,還是必須歸咎於李登輝。即便是稍有知識、不能認同近年國民黨之荒腔走板的外省族群,仍然有辦法歸咎李登輝——如果沒有李登輝,國民黨哪會淪落到讓韓國瑜這樣的跳樑小丑把持?李登輝是國民黨今日處境的萬用解答,每一筆帳都得算在他頭上。

這些「外省─國民黨」不明白、或者明白了也不願承認的是:李登輝或許在某些關鍵時刻推了一把,但李登輝畢竟也只是一個人,拿掉了這個人,歷史的方向也可能不會改變。只佔台灣人口10%的外省人,本來就不可能長期壟斷80%的資源;在台灣經濟發展的動力下,民主思潮也遲早會破土而出,轉型正義的清算遲早會來到;大中國認同與其同捆的歷史神話本來就是虛構物,與台灣現實嚴重脫節,早晚會失去影響力。

國民黨今日的處境,其實正是自業自得。然而,李登輝給了他們一個不必反省的藉口,一切都怪李登輝就好了。

而這些心底話,在「避談省籍」的政治正確下,「外省─國民黨」是不會對外人說的。往往只有晚輩親友,才有機會與聞;這也是為什麼,往往是外省三代、四代的年輕人,對於「外省─國民黨」的言行特別厭惡。年輕一代的本省人幾乎不會感受到省籍問題,一方面是社會確實比較平等了,一方面很可能只是認識的「外省─國民黨」不夠多。

但不說不代表不會做。在政治上,這些「外省─國民黨」還是憑藉著非常強固的種族邏輯來行動。就舉一個最近的例子:2020年國民黨總統大選初選,有意參選的共有朱立倫、郭台銘、韓國瑜、王金平、吳敦義、周錫瑋、張亞中、羅智強。這裡面,只有吳敦義跟王金平兩位本省人,以及半外省半本省的朱立倫,其他通通都是外省人。吳敦義人緣不佳固先不論(其實,也很難說他人緣不佳與省籍沒有關係),實力強大的王金平幾乎遭到羞辱式的排擠,而資歷完整的朱立倫也迅速被邊緣化。國民黨的群眾最後是在「超有錢的外省商人」跟「超眷村的外省混混」之間做選擇。怎麼選都是外省人──巧合嗎?我不這麼認為。

而接下來幾年,我們更可以期待國民黨的新星、本省人侯友宜會遭遇什麼對待。

這種強烈的省籍情結,可以說是李登輝留給國民黨的「遺澤」之一。拉長一點看,李登輝是蔣經國「吹台青」的產物,也是國民黨第一批信任的本省人。但在「外省─國民黨」的史觀裡,蔣經國這次決策的下場十分慘烈,堪稱「第一次信任本省人就爆炸」。李登輝在國民黨內鬥中的屢戰屢勝,於是又回頭強化了「本省人不可信」的信念,定調了國民黨至今為止,用人的底層邏輯。

弔詭的是,如果當年國民黨沒有那麼急著要鬥掉李登輝,或者「鬥小力一點」,李登輝路線或許能成為國民黨本土化的契機。一個本土化的國民黨,就不會像現在那樣大量流失社會基礎,也就不至於潰散得那麼徹底了吧。2020年,總統大選敗選之後,國民黨內部檢討曾有「把『中國國民黨』的『中國』拿掉」之議,就是一個遲來的本土化動作。已經遲了三十年,這個提議還是被國民黨的眾位前主席消滅了。如若李登輝還是國民黨人承認的前主席之一,一切或許非常不同吧。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外省─國民黨」的「李登輝情結」,實可以說是台灣邁向民主獨立之幸。當「外省─國民黨」逢李登輝必反之時,也就意味著李登輝只要站在正確的位置上,國民黨就必須一直站在錯誤的位置上;至少它的群眾會這樣要求它。李登輝站在民主、本土的一方,國民黨就要站在威權、中國的一方;李登輝反對中共,國民黨也就親共得順利成章了。假如李登輝是一切崩壞的開始,那李登輝所代表的價值,就通通是國民黨人必須拒絕的價值了。

最慘烈的近證,大概就是國民黨針對李登輝逝世所發的哀悼聲明了吧。那段哀悼聲明,其實是國民黨近年來,政治發言難得的佳作,既不失風度、又表達了不滿。不過,當國民黨難得正常了一回,而且是在李登輝的死訊上表現正常之時,這篇聲明反而使得國民黨支持者集體崩潰,留言區辱罵成一片。這等於是國民黨的群眾要求國民黨陪著自己一起弱智,一起更加遠離台灣社會,不許國民黨獨自「正常」起來。

李登輝若在九泉之下看到此景,會怎麼說呢?層次這麼低的事情,他大概什麼也不會說吧!而「外省─國民黨」幻想了這麼多年的「假如沒有李登輝」,把他當作一切挫敗的第一因,現在李登輝真的沒有了,他們卻似乎還沒有準備好,要來面對一個承認自己自業自得的、冷酷的現實世界。

作者1988年生,清大台文所碩士,現為專職作家。已出版《誤遞》、《堊觀》、《學校不敢教的小說》、《只要出問題,小說都能搞定》、《暗影》、《湖上的鴨子都到哪裡去了》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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