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來源:截圖自Netflix
(本文有雷,斟酌閱讀。)
被大學退學後,成為「家裡蹲」、「尼特族」的青年有栖良平(山崎賢人飾),在一次奇異的停電中,突然置身陌生國度——「今際之國」。
該處看似荒廢無人的東京,但在入夜時分,水泥大廈會亮起霓虹,裡頭舉行一場性命相搏的「遊戲」。勝利者可以得到「簽證」,在這個空曠的大都市多生存三天;但若簽證到期,或在遊戲中淪為輸家,會有一道雷射從天而降,射穿腦門,奪走參賽者生命。
甫播出就大受好評的日劇《今際之國的闖關者》(今際の国のアリス,下簡稱《今際之國》),其同名原作是屬於青年漫畫中的「死亡遊戲」類型。這類作品起源於上世紀末,最早是日本作家高見廣春意在強烈批判升學主義的恐怖小說《大逃殺》(後來也被改編為漫畫與電影)。
它們有個共同的設定:一群人(通常是青少年)突然落入異世界,只有「一人」可以逃脫。所以,為了生存,登場角色都必須拋開人性,無情地互相殘殺。
高度競爭的日本社會
如果你覺得《今際之國》的背景設定,有種說不出的熟悉——沒有錯,衍生許多相關通俗作品的「死亡遊戲」,其實有著「現實」上的對應,也就是高度競爭的日本社會。
二戰後的日本,經濟攀上高峰,然而在富裕繁榮背後,日本同時也是一個同質、排外、性別角色僵化、長幼尊卑分明的保守社會。尤其1990年代經濟泡沫化,中年人失去工作,青年人看不到未來,國民普遍相信,如果自己不夠努力,就會被冷酷的市場淘汰。於是,高強度的社會壓力,造成日本每年都有兩到三萬人自殺,是亞洲自殺率最高的國家之一。
在《今際之國》裡,主角有栖和兩位兒時好友,都是無法適應高度競爭體系的「敗犬」。有栖考不上名校而失去父親關愛;張太(森永悠希飾)照顧沉迷邪教的母親而筋疲力竭;苅部(町田啟太飾)與店長女友幽會卻隱約知道對方勢利現實。
所以,當三人抵達今際之國,誤以為這是一個「沒有他人的世界」,有栖反而笑了出來,覺得「這樣也不錯」;張太則高興於「再也不用上班了」。他們真正的意思或許是,從此再也不需要面對這個狠狠把自己踩在腳下的高壓社會了。
日語中的漢字「今際」有臨終、彌留的意思,我們不妨這樣想:假如今際之國只是一場通向死亡的「白日夢」,那麼它真正的起源,就是那個「拚死也要勝過別人」的日本社會。
贏,否則死
有栖等三人在這個恐怖的奇幻仙境中,第一個遇到的「夥伴」,是在「現實」中為了升遷,不惜跟討厭的課長上床、在職場中用盡心機手段的上班族女性紫吹。當有栖因為遊戲勝利,眼睜睜看著落敗者死亡而感到惶惶不安時,紫吹卻說:「看到他們死掉,很開心吧。太好了,活下來的是自己。」
紫吹這一段話,雖然有點討人厭,但其實只是說出了某種普遍被現代社會默認的主流意識形態:世界是肉食叢林,只有拚命爬到食物鍊頂端,才能有尊嚴地活著。當有栖抵達由參賽者組織成的臨時庇護地「海濱」時,他又從領導者「帽匠」那裡,聽到某種「真相」——只有贏過每一個花色的遊戲,拿到所有撲克牌,才能「離開」這個殺戮國度——換句話說,自由僅只屬於立於頂點的人。
正因為今際之國奉行的是這種達爾文式、物競天擇的政治哲學,所以,等級為紅心7的「躲貓貓」遊戲,便註定要讓有栖留下最大心理創傷。在充滿陰影的植物園裡,眾人為「羊」,一人為「狼」,羊玩家必須在15分鐘內找到狼玩家,並使用暴力與之互換身分。因為遊戲結束時,所有羊都會被處決。這殘忍的規則意味著,自小度過無數歡樂時光的三位好友,只有一人能活下來。
顯然,這次沒有「一起生還」的解答,有栖、張太、苅部也幾乎要陷入了互相仇恨的零和困局。然而,在短暫爭執過後,三人想起自己在痛苦的少年時光中對於彼此的依賴和信任,他們竟然同時醒悟,在這個你死我活的世界裡,問題不是「應該讓誰活下來」,反而應該要是「人要如何避免自相殘殺」?
在這樣的領悟下,本來不甘願就此死去的三人,竟然找到了同一個「無私」的答案——那就讓最親愛的摯友代替自己活下去——張太和苅部躲了起來,他們拒絕了淚流滿面的有栖找到自己,並且讓出唯一的「生存名額」。
同理而非邏輯,才能克服叢林法則
在今際之國,這些「死亡遊戲」分成四種花色,黑桃遊戲考驗體能、方塊比賽智慧、梅花講求團體合作、紅心的訣竅則是操縱他人的欺騙與謀略。這個國度的無上法律是,無論訪客擁有什麼能力,都得想盡辦法運用能力「征服」身旁的競爭者——這個世界不允許「夥伴」跟「友誼」。
這才是「死亡遊戲」類型真正的謎團:為何我們的現代文明,對於競爭這件事情如此執著?凡事都有無數面向,但為何世界的美好只允許「第一名」、「勝利者」貪婪享用?凡庸的人要怎麼辦?我們稍微思索一下就能發現,這種鼓勵排序、鬥爭、壟斷的社會制度,其實不只存在於今天的日本,而是所有掠奪式資本主義國度忠實奉行的最高準則。
在兩百多年前工業革命之前,絕大多數的人類,他們一輩子都活在人際關係單純的小型鄉村共同體,生活圈裡只有族人與鄰居,重要的是在傳統秩序中緊密合作而非廝殺競爭。然而,技術革新帶來了全新的歷史階段——為了更有效促進生產與貿易,人類開始往大都市聚居,繁華的街道充滿無數一輩子只會擦身一次的「陌生人」。
而這個名為「自由市場」的社會制度,也帶來了競爭的極大化,價高者得,贏家全拿,人類生活的方式有了根本轉變,我們都是為了「勝出」而活。所謂追求自我最大利益的「個人主義」,正是這段近代歷史的獨特文化產物。
因此,今際之國的「真實」,其實就是現代資本社會的結構性矛盾。「競爭」被我們相信是善的:在宏觀層次,競爭推動社會的進步;在微觀層次,競爭能夠讓有能力的人獵取最多資源。
就這個角度,今際之國必然「空無一人」,因為東京這樣的巨大國際都市裡,所有的「陌生人」都是最可怕的威脅,他們等著跟你競爭名校、爭奪好工作、搶走你心儀的對象……。「自由市場」會如此翻譯被我們稱為「社會」的事物:不明底細的他人,即為潛在的邪惡敵人。
《今際之國》當然是日本社會,也是資本主義體制的冰冷暴力寓言。說來奇怪,儘管主角有栖非常聰明,只要認真起來就可以「獲勝」,但他那敏感的靈魂深處總是渴望著,陪伴所有人一起在絕望的境地中生還。
能夠解答叢林法則的,到底是關愛和同理?或者算計與邏輯?只是不知道電視觀眾們在為了本劇栩栩如生的血腥特效感到興奮之餘,是否也會同意這位看似懦弱的年輕人?
作者林運鴻,當代文學、大眾文化的重度愛好者。感興趣的問題是,靡爛而虛幻的符號政治,到底會不會阻礙人們去實現民主與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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