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盧比孔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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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共和國之死

最後的抵抗

不管危機是否存在,四季更替如常。百花盛開的春天,是上層階級出城度假的季節。西元前四十四年四月,情形仍無二致。凱撒遇刺身亡後幾星期,羅馬漸漸地人去城空。那些鎖起府邸出遠門的人想必對於能離開充滿恐慌的城市感到鬆一口氣。不過鄉村也有鄉村的問題,例如西塞羅去了羅馬以南他最喜歡的一棟別墅,卻發現那裡到處都是建築工人。他決定再到遠一點的地方,往南朝拿坡里灣(Bay of Naples)而去──在那裡,他很快地被房屋鑑價人包圍。他在波佐利繼承的零售業大樓生意岌岌可危,兩間店鋪已經關門。他感嘆:「連老鼠都搬出去了,更不用說是承租人。」不過,這位包租公以蘇格拉底(Socrates)為榜樣,不以為意地說道:「永生的諸神,這些俗事與我何干?」

但哲學的慰藉有其限度。在其他時候,西塞羅承認他老處於一種惱怒的心緒。他抱怨道:「上了年紀讓我消化不良的症狀愈來愈嚴重。」六十多歲的他覺得自己的人生是一場失敗。不僅政治事業走入低谷,過去幾年來家庭生活也出了問題。首先,歷經無數次爭吵後,他與結縭三十多年的妻子離了婚,接著又娶了自己一名年少富有的被監護人。人們嘲笑他一大把年紀還娶一個處女,他反駁說,她不會繼續是個處女太久──不過,她也沒持續當新娘。婚禮才過幾週,西塞羅的女兒圖利婭(Tullia)便死於分娩併發症,讓西塞羅悲痛欲絕。沒想到他的新婚妻子從一個可人兒成了嘮叨婆,他因為受不了而把她打發回娘家,一個人沉浸在悲痛中。圖利婭既熱情又聰明,是父親身邊最貼心的人,現在她走了,留下西塞羅備感淒涼。朋友難過地看他這樣自傷自憐,試圖喚醒他身為公民的責任感,但這些曾啟人以思的話語,如今只加深他的絕望感。西塞羅對一個前來安慰他的朋友痛苦地指出:「從前,公共生活碰到挫折時,我可以在家裡找到避風港。但現在家裡發生了不幸,我無法在國家事務裡找到慰藉。所以我同時遠離羅馬廣場與家。」透過西塞羅悲傷的映照,羅馬共和國和他的女兒看起來依稀相像:一名女神似的年輕女子,深深地被愛著……但卻死了。

然後,三月望日悄然來到。布魯圖舉起沾著凱撒鮮血的匕首,高喊西塞羅的名字,為了自由得以恢復而向他道賀。西塞羅既驚訝又高興地稱刺客為英雄,把凱撒之死稱為光榮事件。但行刺只是個開端──西塞羅很快就不安地意識到,它可能連開端都算不上。布魯圖和卡西烏斯固然聯手扳倒凱撒,卻沒有想要摧毀他建立的政權。相反地,行刺者與凱撒心腹訂定了和平協議,結果讓自己一天天失去優勢。布魯圖和卡西烏斯在親凱撒煽動家的威脅下,被迫離開羅馬。西塞羅曾呼籲他們採取更無情與決絕的做法,現在更批評他們的戰略「荒謬」。據說,一群刺客當初沒把西塞羅拉入行刺計畫,是因為擔心他年紀大,會感到膽怯。現在這位老人家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指出肩負消除獨裁與恢復共和國神聖任務時,行刺者具有「成年人的勇氣,但只有小孩子的遠見」。

即使身處深刻的絕望中,西塞羅仍樂於自居練達的年長政治家。沒人能否認他有這個權利。對年輕一代來說,這位來自阿爾皮諾(Arpinum)的「新貴」已成為近乎傳奇的人物,而且是傳統的化身,是業已消失的巨人時代活化石。雖然西塞羅對於行刺抱持肯定態度,但凱撒派仍對他很感興趣。一名凱撒派分子還特地到西塞羅位於皮佐利郊外的別墅向他致敬。此人一頭金髮,眼睛明亮,年僅十八歲,是獨裁官的甥孫屋大維(Gaius Octavius)。一個月前,他還在巴爾幹半島(Balkans),效力於準備討伐安息的遠征軍。他聽說凱撒遇刺身亡的消息後,立即乘船前往布林迪西(Brundisium)。根據凱撒的遺囑,他已被凱撒正式收養,名字也應改為蓋烏斯.尤利烏斯.凱撒.屋大維(Gaius Julius Caesar Octavianus)。養父的老兵團團簇擁著他。耳邊迴響他們的歡呼聲,屋大維離開布林迪西前往羅馬,途中先去了拿坡里灣,在不同的度假別墅向各式凱撒派重量級人物請益,然後再到西塞羅之處朝聖。這次,西塞羅難得對恭維免疫,他拒絕被迷倒。畢竟屋大維作為凱撒的繼承人,有責任緝拿殺死他養父的兇手,這樣的人又怎能成為一個好公民?「不可能。」西塞羅輕藐地說道。他刻意稱呼年輕人的本名屋大維,而非喊他尤利烏斯.凱撒。對西塞羅而言,有個尤利烏斯.凱撒就很夠了。

即使如此,他對屋大維的前途卻幾乎沒有警覺心。離開時,這個年輕人除擁有一個有點魔力的名字與繼承養父全部遺產的決心外,別無所有。在龍蛇盤據的羅馬,這樣的資歷並不夠。事實上,對凱撒派的頭號人物來說(更遑論凱撒的敵人),這種資歷幾近於挑釁。獨裁官固然立了屋大維為法定繼承人,但凱撒還有許多手握大權的副手,也緊盯著死去主人的遺產。既然凱撒走了,羅馬頭號人物們的野心便再次有了自由表現的空間──但並非以布魯圖和卡西烏斯預期的方式表現。西塞羅困惑地指出:「自由恢復了,共和國卻還沒恢復。」

正如同他進一步指出,這種事「前所未有」,前景令人覺得可怕。受內戰荼毒的舊規則與傳統是否永遠無法修復?若是如此,那麼羅馬就離一種扭曲、鮮血浸透的新秩序不遠了。在這種新秩序中,行政官不如軍隊重要,合法性不如赤裸的暴力有力。事實上,西元前四十四年夏天,這種新秩序的苗頭已可瞥見。有心成為軍閥的人紛紛走訪凱撒安置老兵的殖民地,大量撒錢收買人心。就連布魯圖和卡西烏斯都加入他們的行列。但老兵對他們態度冷淡也不奇怪。到了夏天快結束時,他們不得不認為,他們在義大利已不再安全。據說,他們靜悄悄溜到東方去。對曾自稱解放者的他們來說,流亡到任何地方都是一種慘痛的失敗。

對那些指望他們領導的人來說,他們的流亡更是一場災難。在布魯圖和卡西烏斯走了之後,留在羅馬捍衛最重要的共和國,需要更多勇氣。在元老院與羅馬人民面前,這座城市曾是自由誕生之地,如今誰該站出來?大家的眼睛望向西塞羅,但這位驚恐且命中注定的平民已從羅馬消失了。他在猶疑良久後,痛苦地決定前往雅典。他的兒子說是在希臘雅典念書,但實際上他已成為學校中最出名的酒鬼。焦慮的父親急於把兒子導回正軌。但他的船才剛出發,就被惡劣的天氣趕回港口。就在他等待風暴平息的這段時間,他得知羅馬人對他的看法。就連一向沉著的阿提庫斯也在信中寫道:「你拋棄了國家,幹得好!」西塞羅感到羞愧難當。但羞恥心與虛榮心總算讓他鼓起一點勇氣,他從行李艙提出行李,掉頭往羅馬去。

這是他人生中最有勇氣的決定,但此舉並不完全不顧後果。他固然沒有軍團幫他進行生死鬥爭,但卻有無人能及的演講才能、老到的政治技巧與崇高的威望。羅馬市民聽到他回來的消息,夾道歡迎他。西塞羅在凱撒派最高層人士中並不缺乏熟人,而他心想,只要把這些熟人的其中一些引向支持憲制,大事便有可為。他格外屬意兩名人選:希爾提烏斯(Aulus Hirtius)和潘薩(Vibius Pansa)。兩人是凱撒派的著名軍官,已被獨裁官內定為隔年西元前四十三年的執政官。當然,在西塞羅看來,不經選舉就事先分配行政官官職嚴重違法,不過他暫時不打算追究。以此多事之秋的標準來看,兩人還算謙虛,甚至會向西塞羅請教公開演講的方法,但西塞羅非常不樂見另一些凱撒派分子擔任執政官。依照他的看法,安東尼是他們當中最危險的。安東尼已是執政官,還掌握一支軍隊與凱撒的財富。

西塞羅認為,即使是安東尼那些最吸引人的性格特徵──大膽、有魅力與慷慨──都只會讓他更危險。安東尼在追求富爾維婭(Fulvia)多年後,終於將克洛狄烏斯的跋扈遺孀追到手。西塞羅覺得,安東尼好色又愛炫耀,所以是克洛狄烏斯床鋪的夠格繼承人,也是一大眾禍害。不過,還有另外一個更讓人討厭的幽靈站在安東尼肩上。西塞羅沉思:「為何我的運氣總是這麼差?過去二十年來,為何共和國的敵人也總會變成我的敵人?」無疑地,喀提林的幽靈會無聲地嘲笑這個問題。事實上,在西元前四十四年的此刻,西塞羅比他擔任執政官的那個年頭還自負。他譴責安東尼時,並不是對一個如喀提林般的叛亂分子宣戰,而是對一個國家元首宣戰,但西塞羅毫不在意。他認為安東尼像喀提林一樣是個妖魔,不砍下他的頭共和國不可能復原。所以西塞羅身為合法性的捍衛者,正準備打垮安東尼。

就像以前的許多次戰役一樣,這位大演說家對安東尼的攻擊既慷慨激昂又華而不實。藉著在元老院發表一系列動人的演講,西塞羅試圖把公民同胞從絕望的麻木中喚醒,喚起他們內心最深處的理想,提醒他們自己曾是何人。「生命不只關於呼吸。奴隸沒有真正的生命。所有其他民族都有能力忍耐奴役──但我們的城市不行。」西塞羅這篇演講堪稱羅馬自由的輓歌:既高度肯定共和國威風凜凜的過去,也表達對榮光褪色與黯淡的憤怒。「恢復自由是如此光榮的事,以致寧死也不可畏縮不前。」

古代先賢曾就這種主張建立榜樣。最終,西塞羅透過以生命為賭注,證明自己並未偏離他畢生捍衛的理想。不過,他的演講還涉及一些其他古老的傳統。共和國政治生活的黨派之爭一向凶狠,政治辯論的特徵是不留餘地。現在,西塞羅在攻擊安東尼時,把這點發揮到了極致。激昂的戰鬥呼籲之間,夾雜著惡狠狠的人身攻擊,而貫穿全部演講的主軸之一,則是對醉鬼安東尼的諷刺:嘔吐肉食、追求男孩子、調戲女演員這些都扣連在一起。這些言論惡毒、不公道──不過言論自由正是一個自由共和國的標誌。西塞羅已壓抑了太久,現在他在他的天鵝之歌中,放言無忌。他的演講以只有他做得到的方式,一下子把調子拉得極高,一下子墜落至谷底。

如同在大風中點火,他的演講若要有實際的效果,則需要引火物,也就是需要幕後活動。他必須讓凱撒派的軍閥調轉槍頭來對付安東尼,如同在整個羅馬的歷史上,敵對的貴族總被說服去對付那些過度強大的人。希爾提烏斯和潘薩對安東尼早有疑心,僅僅需要一點鼓勵。但西塞羅還想拉攏一名重要得多的人物。僅僅幾個月前他曾怠慢屋大維,但於西元前四十四年僅剩的日子裡,不再有幾個人會這樣做。

就連諸神都清楚無疑地表達祂們對小凱撒的喜愛。當屋大維首次進入羅馬時,天空萬里無雲,太陽由一個彩虹光暈包裹著。三個月後,更壯觀的現象出現了。當屋大維主辦競技比賽,以紀念被謀殺的養父時,一顆彗星划過羅馬上空。興奮的觀眾歡呼起來,認為那是凱撒的靈魂從天而降。屋大維私下認為,彗星的出現預示他前途偉大,但表面上同意大眾的意見。他理應這麼做,因成為神明的兒子加分可不少──哪怕對凱撒的繼承人來說也是如此。「孩子,你得到的一切都是靠你的名字得到。」 安東尼曾如此取笑他。不過,若說屋大維靠走狗屎運竄起,他利用凱撒遺產的技巧也是可圈可點,連安東尼這名討好大眾的老手也被比下去。例如,當人們要求以凱撒的財富支付凱撒答應過給民眾的好處時,安東尼不願意,但屋大維則抓住機會表現,拍賣了一些自己的房地產,墊付了那筆錢。

這讓他大得人心──不只民心,還得到凱撒老兵的心。屋大維與安東尼競相招兵買馬,很快有了一支三千人的非法私人衛隊。他曾靠著這支衛隊,短暫佔領羅馬廣場,後來雖然在面對安東尼為數更多的軍隊時不得不撤退,他仍是安東尼野心的具體威脅。

此時已是年底,安東尼的執政官任期即將結束。這位執政官為確保自己的權力基礎而去了北方,渡過盧比孔河進入高盧,宣布自己是該行省的總督。擋在他前面的,是曾參與行刺凱撒的德西莫斯.布魯圖(Decimus Brutus),他也自稱是高盧總督。他沒有把行省拱手交給安東尼,而是固守在摩德納(Modena)。安東尼繼續前進,包圍摩德納,讓城裡的人們餓肚子。醞釀良久的新內戰終於爆發。在凱撒兩名前副手鬥得難分難解時,凱撒的繼承人坐山觀虎鬥,成了個動向不明的危險因素。沒人知道他會支持哪一邊,更沒人知道,他的野心有多大。

他自稱只有對西塞羅吐露過心事。自首次見面起,屋大維就沒停止過討好西塞羅。因西塞羅仍懷疑他的動機,所以痛苦地對抗屋大維所代表的誘惑。一方面,如果他向阿提庫斯抱怨的:「看看他的名字就好!看看他的年紀就好!」既然如此,西塞羅又怎能信得過他──哪怕屋大維不斷向他請益,稱他為「我父」,又堅稱自己在為共和國效勞。但另一方面,想到這場危機糟透了的局面,西塞羅又覺得,相信屋大維沒什麼好損失。到了十二月,隨著北方送來了戰報,西塞羅終於下定決心。十二日,他向坐得滿滿的元老院發表演講。雖然他繼續攻擊安東尼,卻又呼籲以公共榮譽獎勵屋大維,容許屋大維招募一支私人軍隊(但不忘表示:「對,他仍只是個年輕人,幾乎還是個少年。」)當有些元老對這個建議表示驚訝時,西塞羅抗議地表示,屋大維已是共和國閃閃發光的榮耀。「我可以擔保,元老們。我可以宣誓保證這一點!」他說。當然,正如西塞羅自己清楚知道,他的抗議太多了。不過,他私下並不完全不看好屋大維。這名年輕人多次坐在他旁邊,吸取他的智慧與共和國的古老理想,誰又能說得準他能走多遠呢?又若屋大維真的被證明為扶不上牆壁的爛泥,當時機一到,西塞羅便會有辦法對付他。在那之前,應該「給這個年輕人鼓掌喝采,把他捧上天去」──換言之,是以對待凱撒的方法對待他。

顯然地,這就是過去讓西塞羅惹上麻煩的那類不謹慎的俏皮話。這句玩笑話如野火般傳開,最後連屋大維自己都聽到了。對此,西塞羅只好尷尬地聳聳肩。他僅負擔得起聳聳肩而已。畢竟,屋大維只是他編織聯盟的其中一環,甚至還不是最重要的一環。西元前四十三年四月,希爾提烏斯和潘薩兩位執政官終於向安東尼開刀。屋大維帶著兩個軍團跟隨他們,並擔任副手。兩場戰鬥接連發生了,安東尼戰敗,被迫撤退到阿爾卑斯山脈另一側。勝利的消息傳到羅馬後,似乎證實了西塞羅高風險、高賭注的策略有效。如同西塞羅自己擔任執政官時那樣,他被譽為國家的救星,安東尼則被正式宣布為人民公敵。看來,共和國得救了。

但是,接著又傳來了殘酷的新消息。兩位執政官都死了,一者死於戰陣,一者傷重不治。不讓人意外的是,屋大維拒絕和德西莫斯.布魯圖聯手。安東尼則困惑地逃走了,沿著阿爾卑斯山另一側的海岸進入凱撒另一個副手雷必達的行省。雷必達這位「騎兵統帥」擁有七個軍團,兵強馬壯;隨著安東尼的接近,這些軍團的動向成了一引起極大關切的問題。雷必達在寫給元老院的一封信中表示,他將繼續效忠──但他的人馬全是凱撒的老兵,他們已打定主意,逼迫自己的將軍改變立場。五月三十日,兩支軍隊聯歡數日後,安東尼和雷必達訂立協議結盟了。德西莫斯.布魯圖寡不敵眾,深陷絕望,雖然他企圖逃走,但遭到一位高盧酋長出賣而一命嗚呼。元老院的軍隊迅速瓦解,幾星期前仍在逃的安東尼變得更加人強馬壯。現在,只有小凱撒可能擋得住他通往羅馬的去路。

屋大維會選哪一邊站?首都裡,謠言滿天飛,人們焦慮地等待答案揭曉。他們不會等太久。七月底,屋大維軍中一名百夫長突然現身元老院。要求把仍為懸缺的執政官職位授與他的將軍。元老們予以拒絕。百夫長把斗篷撩到一邊,手握劍柄警告說:「若你們不立他為執政官,這把劍將立他。」後來,事情果如他所料地發生了。一名凱撒再次渡過了盧比孔河。截至目前,屋大維共擁有八個軍團,羅馬沒人可以對抗他。西塞羅的希望全破滅了,只好痛苦地和其他元老一起迎接征服者。他在萬般無奈中,給屋大維提出新建議與新計畫。「不過,屋大維沒理他,只諷刺地說,西塞羅是最後一個前來歡迎他的朋友。」

西塞羅獲准──應說被命令──離開羅馬,去了他最喜愛的鄉間別墅。建築工作已全部完成,但屋主被毀的政治事業卻無法修復。這個事業已經完蛋,還有些別的東西也隨之完蛋了。西塞羅在絕望的沉默中,看著他舊日的門人取得更多勝利。八月十九日,屋大維當選執政官,此時他還未滿二十歲。接著,在把殺死凱撒的刺客們定為叛徒後,離開羅馬往北進發,迎向安東尼與雷必達南下的軍隊。不過,這三個凱撒派領袖沒準備對戰。安東尼和屋大維在麥迪納(Medina)附近一條河流中的小島上見了面,他們互相擁抱,親吻彼此的臉頰。然後,他們和雷必達一道坐下來瓜分世界,宣布共和國的死亡。

他們自然以冠冕堂皇的措辭掩飾真相。他們宣稱,不是要為共和國寫訃聞,而是要恢復它的秩序。但事實上,他們正對它執行死刑。小島會議促成了一個新的「三巨頭同盟」。它不像龐培、凱撒和克拉蘇的聯盟那樣鬆散不穩,而是獲得元老院正式認可,並被賦予巨大權力。未來五年,三巨頭將對整個帝國行使代執政官的權力,毋須經過元老院或羅馬人民的同意,便可隨意通過或取消法律,軍法將沿用於神聖的羅馬本身。羅馬享受四百多年的自由終結於此。

共和國之死以鮮血來確認再適合不過。三巨頭不認同他們死去領袖的寬大政策,改為向更早期的一名獨裁官尋求靈感。在羅馬,人民公敵名單的再現早有不吉之兆:狗像狼一樣嚎叫;狼隻跑過羅馬廣場;天空發出巨大的叫喊、武器碰撞聲及看不見的馬蹄聲。三巨頭進入羅馬城後幾天,人民公敵名單的人數不斷攀升。三人對於把誰列入名單,展開了激烈的討價還價。有個因素較之其他,更能影響他們的決定:他們共有六十個軍團要養,亟需軍費。因此,如同蘇拉統治的時期,死亡成了財富的果實。一些流亡在外之人也進了名單,例如在陽光下享受不義之財的阿萊斯也被殺了──據說,這和他擁有一套「科林斯青銅器」有關。有些人因派系因素被殺(他們被認為是新政權的潛在反對者),還有些人則為私人恩怨的犧牲品。最顯得無情的是,安東尼、雷必達和屋大維為證明對「三巨頭同盟」的忠誠,同意各自犧牲一名他們本來會營救之人。就這樣,安東尼同意犧牲自己的叔叔,雷必達同意犧牲一個弟弟,屋大維則同意將那名他稱為「我父」之人列入人民公敵名單。

即使如此,西塞羅本來可以逃走。他比賞金獵人還早知道自己被列入名單。不過,他就如同往常一樣,被嚇得六神無主,不知該如何是好。他沒有出海去找布魯圖和卡西烏斯(兩人正在東方招募一支龐大的軍隊),反而手忙腳亂地從一間別墅逃到另一間,不情願地走上流亡之路。畢竟,正如加圖向他顯示過的,比死亡更大的夢魘的確存在。最終,西塞羅被賞金獵人發現後,從轎子中伸出頭來,引頸就戮,這種格鬥士姿態是他始終欽佩的。西塞羅在最重大且致命的格鬥中敗北後,決定毫不眨眼地接受命運。顯然,他如同他所希望的那樣死去:身為捍衛自由的烈士般死去。

即使他的敵人也知道這點。賞金獵人割下西塞羅的首級與雙手後,將其送到羅馬。克洛狄烏斯的遺孀塞爾維婭(現在是安東尼之妻)得知消息,急急忙忙跑出來對西塞羅的頭吐痰,並猛地扯出他的舌頭,以髮簪用力戳刺了幾下。毀損夠了以後,她才願意讓人把頭拿去公開展示。西塞羅那隻曾寫過攻擊安東尼演講詞的手也被釘在柱子上。雖然他的舌頭沉默並遭髮簪穿刺,但看在羅馬人民的眼裡仍然雄辯滔滔。西塞羅曾是共和國無與倫比的政治演說家──只不過演講術與政治自由的時代已經過去。

作者為古代和中世紀大眾歷史作家。畢業於英國劍橋大學王后學院,曾為BBC改編荷馬、希羅多德、修昔底斯和維吉爾的作品。2007年贏得古典協會獎(the Classical Association prize),這個獎項頒給「對促進古希臘和古羅馬語言、文學與文化研究最大貢獻者」。著有《盧比孔河:509-27 BC羅馬共和國的興衰》(Rubicon: The Triumph and Tragedy of the Roman Republic)、《波希戰爭:499-449BC第一個世界帝國及其西征》(Persian Fire: The First World Empire and the Battle for the West )、《劍的陰影下:伊斯蘭的誕生與全球阿拉伯帝國的崛起》(In the shadow of the Sword: The Birth of Islam and the Rise of the Global Arab Empire)、《基督王國的鍛造:末日與西方史詩般的崛起》(The Forge of Christendom: The End of Days and the Epic Rise of the West)等。除了大眾歷史書,他也寫過不少帶有歷史元素的奇幻小說。他也是廣播和電視節目製作人,製作類型從希臘羅馬、恐龍化石到伊斯蘭,可說是面向多元的作家。目前他與家人住在倫敦。


書名:《盧比孔河》

作者:湯姆.霍蘭(Tom Holland)

出版社:遠足

出版時間:2020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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