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世界一分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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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荒原》在紐約

溫德.路易斯想錯了。先前艾略特說:羅德米爾夫人資助的評論季刊正在籌備中,這是實話,但路易斯卻起了疑心,而且可能將這份疑心與薇歐拉.席孚之外的人分享,此外,這份「假想中的評論」似乎越來越只存在假想之中,為什麼會這樣?感到好奇的可能不只有路易斯而已。

六月底,「評論停辦的傳聞」鬧得沸沸揚揚,艾略特不得不寫信給理查.科布登桑德森(Richard Cobden-Sanderson),說當務之急是盡快發出公告,表明評論並未停辦。科布登桑德森是出版商,也是艾略特與羅德米爾夫人選中的合夥人,這份公告應該能對「倫敦某些群體」產生影響,儘管所費不貲,但也值得了。

這份評論季刊非但沒有要停辦,甚至連名字都想好了,就叫做《標準》,是薇薇安取的,「因為唸起來好聽」,羅德米爾夫人和艾略特也很滿意,至少「標準」兩個字「顯然無害」,況且先前想了好多名字,後來通通都捨棄了。前年羅德米爾夫人口頭答應贊助這份刊物時,薇薇安擔心事情會觸礁,事後回頭看確實也觸礁了,只是觸礁的原因不在雜誌。由於艾略特健康不佳、兩度離開倫敦養病,雜誌籌備進度落後,除此之外進展得相當順利。

艾略特把自己的文壇地位賭在《標準》上,勝過寄託在《荒原》上,這才是令人驚奇的地方。

——

艾略特想辦一份平衡古今的雜誌,既有談論當代議題的五千字散文,例如創刊號上法國評論家拉禾博(Valery Larbaud)論喬伊斯《尤利西斯》的重要性,此外也有「側重歷史的文章」,例如英國作家慕爾(T. Sturge Moore)談康沃爾騎士崔斯坦(Tristan)與愛爾蘭公主伊索德(Isolde)的中世紀傳奇。

《日晷》的內容儘管跨越國界,撰稿作家也大有來頭,但終究是一份美國雜誌,辦在紐約格林威治村,位址是曼哈頓西十三街,外觀是一棟褐石建築,在英國銷量有限。相較之下,《標準》繼承英國雜誌《藝與文》(Arts & Letters)、《利己主義者》的遺志(艾略特曾任《利己主義者》助理編輯),並親自向投稿者解釋:《標準》旨在引介「外國思潮的重要人物給英國文學的菁英讀者……將最深刻的域外思潮輸送到倫敦。」

在艾略特看來,讓《日晷》刊載《荒原》雖然合適(而且有利可圖),但考量到《日晷》內容多元、讀者群為美國知識分子(但未必是菁英),《荒原》很難脫穎而出,這是一大不利。瑟爾原本計畫:等《日晷》上了軌道,就要拓展英國銷路,並希望在一九二一年底與羅德米爾夫人達成協議、提高經銷效率,後來態勢逐漸明朗:羅德米爾夫人與瑟爾合作破局,轉而自行出資辦雜誌,並由艾略特出任主編,瑟爾知道後雖然向艾略特道賀,但卻疑心「雜誌一多」反而對大家都沒有好處。「就是為了避免這種事,我才會蹚渾水反對羅德米爾那幫人,」瑟爾寫信給薇薇安道(那陣子艾略特身體不好,通信都由薇薇安代為捉刀),「文藝雜誌辦得越多,花在印刷、紙張上的錢也越多,給文藝家的錢就越少。」

瑟爾向來要應付艾略特拖稿、稱病,這樣一位看似文弱的作家,如今卻堅決要拚事業、辦雜誌與《日晷》相抗衡,這也難怪艾略特提議要讓《日晷》刊登《荒原》(卻遲遲不讓主編看稿),瑟爾會起疑心。隨著談判陷入僵局,艾略特深感為難,瑟爾卻不願通融,這倒也在情理之中,換作是一年前,瑟爾肯定會破例遷就,如今現實擺在眼前:《日晷》刊載《荒原》是犧牲小我去成全艾略特—這樣一位不思悔改又難以取悅的詩人, 居然還要吹捧他的詩作、打響他的名號。為了讓《標準》有稿源,艾略特必須利用自己的聲譽,向《日晷》的海外作者群邀稿,在這群作者中,有的曾在《日晷》發表,有的正打算為《日晷》寫稿,享譽國際的作家就只有這麼一小撮,就算印刷成本翻倍壓低稿酬預算,實際情形也可能跟瑟爾預想的相反:發表的園地越多,文藝家能爭取到的稿酬就越高。換句話說,兩家雜誌跨洋競爭,就越有需要向艾略特開出的那種稿酬低頭。

《日晷》幾乎是虧本經營,一九二二年赤字六萬五千美元,瑟爾和沃森每個月還得拿出兩千七百美元來補貼。一九二一年,龐德在算經營成本時給父親看時寫道:「《日晷》光是印刷費,每本就要四十六美分,瑟爾幹嘛不賣五十美元?這豈不是每個月送一千元給大眾嗎?」

艾略特計畫發行五百本創刊號,到馬蓋特靜養之前曾請科布登桑德森估價,包括發給潛在訂戶的傳單等相關印務,並答應靜養回來後立刻「重新著手規劃」。二月二日,艾略特和科布登桑德森到羅德米爾夫人的府上吃飯。前一天,艾略特提醒科布登桑德森:「羅德米爾夫人八點用餐,」下文還說:「我會穿西裝外套赴宴。」吃飯時,科布登桑德森呈上修訂後的估價單,並拿出紙張和字體樣本,「小開本,紙張很好,字體乾淨,不浮誇、不附庸風雅,」艾略特在給龐德的信中寫道,並表明《標準》不附插圖,還說插圖「利大於弊」,這或許不僅是出於成本考量,還趁機指摘瑟爾辦的《日晷》太做作,充斥著夏卡爾(Marc Chagall)和布朗庫西(Constantin Brancusi)的作品。羅德米爾夫人與艾略特商量好稿費:五千字十英鎊(比起艾略特開給瑟爾的稿酬,《標準》的稿費不算大方),此外,艾略特在給龐德的信中寫道:夫人保證「要用誰的稿子由我來決定。」

眼看創刊號要到秋天才能發行,艾略特索性向歐洲的作家和編輯拉稿、請求指教,藉以「確保前四期都能邀到合適的撰稿人」,其中包括吳氏夫妻,艾略特三月時已親自登門邀稿,儘管他「病痛纏身、憂心如焚,導致諸多不便」,但還是在赴盧加諾度假前,先手抄了一份霍加斯出版社提供的作家名單,包括六百位作家的名字和地址(這時間還不如謄出《荒原》的打字稿給潛在的出版者),並向科布登桑德森保證:會找個恰當的時間打成文字稿,「以供貴社員工過目。」

回到倫敦後,艾略特重拾籌備工作,並告訴奧德霖.莫雷爾夫人,他接下來三個月都準備「全神貫注在這份評論季刊上」,顯然將《荒原》拋諸腦後,「我哪裡也不去,週末也別想做任何打算,」艾略特在信中寫道,藉以婉拒莫雷爾夫人的邀請;但這話絕非實話,就在隔週,他與瑪麗.賀勤森共度了「完美的」夜晚,瑪麗.賀勤森穿針引線,介紹俄國舞蹈家兼編舞者雷歐尼德.馬辛(Léonide Massine)給他認識,此外,他還讓溫德.路易斯畫了肖像、赴了晚宴、去了舞會,他告訴瑪麗.賀勤森:在舞會上,「薇薇安挨了餓」,自己則「玩得很盡興,還結識了阿迦汗三世」。他在吳氏夫妻面前讀完詩告別時,聲稱自己有信要寫,事實上也確實如此,為了籌備《標準》,他忙著跟各方通信,加上無法「放棄靠寫作賺錢」,不論什麼稿子來他都接,因此,他不得不聘請速記打字員

,每週來幫忙兩個晚上,他口述信件、她謄稿,正是因為如此,才讓人更加困惑:為什麼到了七月底,他還是拿不出《荒原》的打字稿給李孚萊和《日晷》的編輯呢?

——

艾略特與龐德在維洛納碰面之前,就不再與瑟爾通信,最後一次通信是四月,當時艾略特拒絕瑟爾的開價,不肯「賣詩給《日晷》」,事情就這樣僵持到了夏末,龐德稱之為艾略特「內分泌過剩」的倒楣後果,據其所知,這不僅是買賣不成或文學歧異的問題,而是面子問題,五月時,他從義大利寫信給瑟爾道:「我對這件事情的感想是:『喔,你們這兩個波士頓人。』」,他從藏身的陰間伸出「友誼之手」(Amicitia),對於雙方相持不下似乎也很無奈,不如轉身去忙自己的事,並在信末寫道:「Ora Pro Nobis」(為我們祈禱。)

出發到盧加諾度假之前,艾略特將七月號的「倫敦來函」寄給《日晷》的主編吉伯特.賽德斯,此後就再也沒跟賽德斯或瑟爾聯絡,直到七月二十四日才又寄了九月號的「倫敦來函」給賽德斯,正好趕上截稿日。在給賽德斯的信中,艾略特並未提及《荒原》,此時奎殷已經認真與李孚萊交涉出版單行本,艾略特大概認為未必要在雜誌上發表詩作,又或許在雜誌的稿費不夠豐厚,不想因此危及單行本的銷售。瑟爾曉得賽德斯很欣賞艾略特的作品,自己到頭來也想出版艾略特的詩,但他不相信賽德斯的判斷,而且屢次想換主編都換不成,在賽德斯與艾略特通信期間,瑟爾警告:「維持起碼的禮數跟艾略特通信就好,不假辭色,無須多說,」這大概是先發制人、不讓兩人討論詩作,二來也便於杜絕對瑟爾作為的事後批評。

七月時,瑟爾去了維也納,合夥人沃森也去了歐洲,奎殷口中的「年輕人賽德斯」擔心:《日晷》的存稿所剩不多,雖然身為主編,但瑟爾不滿賽德斯,因此堅決不讓賽德斯決定用稿,從文學角度來看,瑟爾不滿賽德斯實在很莫名其妙,賽德斯不僅替《日晷》等刊物寫稿,題材廣泛、極富洞見,而且也是負責任的文學專家,湯瑪士.瑟爾查的律師在找人為勞倫斯的藝術價值作證時,就

曾經拜託過賽德斯。

九月號脫稿在即,此時稿源枯竭、危及更勝八月,賽德斯寫信給沃森道:「什麼時候回來?門口的牛奶都餿了。」下文又說,手邊九月號的「稿件我想還夠」,但十月號看起來很單薄,只有預計要開始連載的安德森(Sherwood Anderson)小說,但連載的篇幅就這麼長,賽德斯警告沃森:「存稿中沒有詩歌、沒有補白、沒有要收尾的文章」,鑑於來稿「不見精妙鴻文」,十月號若想順利出刊,問題在於找到「幾篇堪用的文字」,下文又說:「講真的,我們這裡很快就會一團亂。」賽德斯想刊登葉慈的劇本《演員皇后》(The Player Queen),文字確實很好,值得刊載,而且篇幅夠長,大約四十至五十頁。

七月底,沃森在巴黎跟龐德碰面,沃森是真心想出版艾略特的詩作,儘管艾略特與瑟爾的關係長期糾葛,但不影響沃森的熱情,只是他也很實際,曉得《日晷》迫切需要《荒原》的打字稿。龐德「曖昧含糊地暗示」艾略特:沃森對出版《荒原》有興趣,七月二十八日,艾略特答應會盡快寄出《荒原》的打字稿「供祕密使用」,此時他手邊只有兩份打字稿,其中一份寄給了奎殷,以便「合約一簽妥就交給李孚萊」,當時李孚萊正準備要簽字,或許是因為確定李孚萊會出版詩作,又或許是因為艾略特不用再仰賴《日晷》,因此,艾略特告訴龐德:他不反對讓沃森和瑟爾先過目。

「親愛的瑟爾,」沃森寫道,「艾略特似乎想要和解了。」

——

艾略特將打字稿寄到巴黎給龐德,而非寄去維也納給瑟爾,這代表沃森難得可以先睹為快。沃森寫信給瑟爾道:「這首詩還不差」,但在寄出之前,又把這句話改成「比不差再好一些」,儘管稱不上熱情洋溢的背書,但艾略特向來是《日晷》的臺柱,《荒原》又是艾略特投稿到《日晷》的第一首詩,要不是實在稿源枯竭,應該姑且相信其實力就好,但目前《日晷》不能再拘泥禮數,也沒本錢繼續不滿艾略特先前獅子大開口。幾天後,沃森將《荒原》的打字稿轉寄給瑟爾,並附上一封信,信中說這首詩要花點時間來習慣:「乍讀之下很失望,但讀到第三次時,我認為這首詩展現出艾略特一貫的水準—筆法兼備,詞鋒收斂(尤其是形容詞!),情感激昂。」此外,沃森告訴瑟爾:李孚萊將出版《荒原》單行本,不過,「賽德斯可以勸勸李孚萊」,讓《日晷》先刊,只是他們手腳要夠快。

等了好幾個月才讀到這首詩,他們不趕快動起來不行。對於後續幾期的稿源,賽德斯越來越擔心,不過,《日晷》面對的問題不只是缺稿而已,有利可圖的「日晷文學獎」(Dial Prize)也讓沃森掛心,該獎項設立於一九二一年十二月,首位得主是舍伍德.安德森,當時文學獎寥寥無幾,而「日晷文學獎」獎金優渥(美金兩千元),一公布便廣受矚目。普立茲詩歌獎直到一九二二年才設立,首位得主是艾德溫.阿靈頓.羅賓森(Edwin Arlington Robinson),在此之前美國詩歌學會(Poetry Society of Americ)贊助過普立茲頒發三次詩歌獎。第一屆「日晷文學獎」頒發後,瑟爾與沃森就開始物色下一屆得主,兩人都屬意康明思(E. E. Cummings)。

不過,沃森漸漸覺得「越來越不支持」康明思得獎,並向瑟爾提議頒給艾略特:「要不要我用這個獎項勸誘他,讓他用《日晷》的稿費把詩賣給我們?」第二屆「日晷文學獎」雖然還要過幾個月才會公告,但他們能藉此名義耍個花招,讓艾略特實際拿到的稿酬更高。沃森表示:就算不考慮《荒原》,他也中意將獎項頒給艾略特。由於才子計畫,眾所皆知艾略特手頭拮据、精神崩潰,「我們難道不該把獎項頒給他、做點不負眾望的事嗎?」沃森和瑟爾大可掏腰包,以示《日晷》不屑英美文學之爭的政治手腕。瑟爾最初對《荒原》的看法雖然沒有留下來,但他總歸是心軟了。至於艾略特是否真的想要和解,並且接受沃森說服瑟爾所開出的條件,那就又是一個問題了。

對於艾略特來說,這份雜誌辦不辦得成,已經成為面子問題(就算不比流通多寡,也得從內容論高下),而且也攸關個人存亡。《標準》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因為他禁不起失敗,先前才子計畫徵求贊助,讓他成為眾人同情、甚至訕笑的對象,《標準》創刊號若是無法讓人驚艷,他將付出慘痛的代價。籌備雜誌期間,阿爾丁頓成為艾略特有實無名的助理,艾略特在給阿爾丁頓的信中寫道:「我很清楚,或許大半個倫敦文壇見了我就討厭,身邊豺狼環伺,等著啃食我的屍骨。」《標準》若是失敗了,他不僅將「一無所獲」,更要緊的是,他會失去「威望和功用,不得不像龐德那樣退隱或隱居巴黎。」

艾略特透露要隱居,半是玩笑話、半是認真語。在給阿爾丁頓的信中,艾略特寫道:他並非因為「被害妄想症」才認為個人名聲與《標準》成敗密不可分,而是因為他曉得—並從別人的流言蜚語中證實—倫敦文學團體中,許多人(包括文友吳爾芙、溫德.路易斯)都鄙視他、猜忌他、可憐他、嫉妒他,而且各方都將他對《標準》寄予厚望視為「擺架子」,這話是阿爾丁頓在氣頭上說的,當時阿爾丁頓寄文章給艾略特過目,艾略特大大反對,阿爾丁頓立刻不客氣,還轉告艾略特:別人說他「越來越苛刻又憤世嫉俗」,說這話擺明了不是要告誡、而是要傷人,艾略特把這話轉述給龐德聽,他覺得自己跟阿爾丁頓無話不談,對阿爾丁頓的作品大多推崇,沒想到竟然遭此背叛。

作者畢業於芝加哥大學,為《紐約時報》網站圖書專欄的創始編輯,二O一O年於紐約市立大學研究院取得英文博士,目前為美國國家廣播公司《週末今日紐約》(Weekend Today in New York)撰寫書評、訪問作家,並替紐約市立大學亨特學院羅斯福公共政策研究院策劃公共活動,寫作《世界一分為二》期間,榮獲麥道爾藝術村(MacDowell Colony)、穎多社團法人(Corporation of Yaddo)、優克羅斯基金會(Ucross Foundation)等獎助。


書名《世界一分為二:吳爾芙、T.S.艾略特、E.M.福斯特、D.H.勞倫斯,以及他們的一九二二年》
作者:比爾.戈斯坦(Bill Goldstein)
出版社:木馬文化
出版時間:2022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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