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俄烏戰爭:世界新秩序的建立》

【書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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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普丁的戰爭

二○○八年秋天,時任俄羅斯總理、剛卸任總統的普丁,他問了莫斯科回聲廣播電臺總編阿列克謝.維涅季克托夫一個問題,該電臺雖然是個自由派,但仍然得到當局的寬容,普丁問說,在他的兩個總統任期中,有哪些事蹟足以寫進學校的歷史教科書裡。

維涅季克托夫曾是歷史教師,那是他職業生涯的起點,他回答普丁,會被記錄在歷史教科書裡的,是發起並促成了莫斯科牧首教區與海外俄羅斯東正教重歸於一;後者是一個流亡機構,自一九一七年革命後,就一直反對布爾什維克,並忠於羅曼諾夫王朝。普丁驚訝地問道:「就這些嗎?」二○一五年,在他們最初對話的七年後,也是俄羅斯併吞克里米亞後一年,普丁又問了維涅季克托夫同樣的問題。「普丁很清楚,」維涅季克托夫後來有次在受訪時說道,「俄羅斯和烏克蘭的歷史教科書都會寫上:『赫魯雪夫把克里米亞給了烏克蘭,而普丁又把它收了回來』。」

普丁不僅把自己與赫魯雪夫等蘇聯領導人相提並論,也將自己與彼得一世、凱薩琳二世和亞歷山大二世等俄羅斯皇帝相比較。他們的半身像和畫像都被陳列在克里姆林宮的前廳,普丁的新聞祕書德米特里.佩斯可夫證實了他的上司對歷史的興趣。「普丁一直都在閱讀,」佩斯可夫在一次場合中透露:「主要是俄羅斯歷史。他閱讀回憶錄、閱讀俄羅斯歷史政治人物的回憶錄。」普丁在二○二○年至二○二一年新冠肺炎封鎖期間,顯然更加沉浸於閱讀歷史。這一次,他不僅閱讀,還提筆寫作。

二○二一年七月,普丁發表了一篇長篇歷史文章,令全世界的俄羅斯觀察家驚訝不已,這篇文章似乎是他親自撰寫的,再輔以少許協助。這篇文章的標題是〈論俄羅斯人和烏克蘭人的歷史統一〉,反映了他已經眾所周知的觀點,並以深入的歷史探究來闡述。在基輔的歐亞整合計畫失敗,並透過併吞克里米亞實現他的大俄羅斯計畫後,普丁回歸至他的大俄羅斯民族帝國願景,這是一個獲得索忍尼辛等人支持的泛俄羅斯計畫。「我認為俄羅斯人和烏克蘭人是一個民族,一個整體,」普丁在這篇長文的開頭如此寫道,「這些話不是出於任何短期的考量,或是受到當前政治情勢的刺激。這是我在許多場合都重申過,也是我堅定不移的信念。」

他接下來進行了有關俄羅斯和烏克蘭歷史的廣泛討論,其基本前提依循了十九世紀由謝爾蓋.烏瓦羅夫伯爵與他最喜愛並受其委託撰寫俄羅斯歷史教科書的歷史學家尼古拉.烏斯里亞洛夫所建立的觀點。和烏斯里亞洛夫一樣,普丁的論述強調,他認為在中世紀時期就已經形成的大俄羅斯民族的最初統一,當時的俄羅斯人不僅由同一批親王統治,也信奉同一個東正教,據說還使用同一種語言。然而,基輔羅斯實際上是一個領土橫跨數千里的多民族政體。但普丁和烏斯里亞洛夫,以及許多沿用這位歷史學家的思路的人認為,無能的統治者和外來的敵人使得這個設想中統一的俄羅斯走向消亡。

「近年來,在俄羅斯與烏克蘭之間,在這兩個本質上擁有相同歷史和宗教的地理空間之間出現了一道隔牆,在我看來,這道牆是我們共同的巨大不幸和悲劇。」普丁寫道,「首先,這些是我們自己在不同時期所犯下的錯誤所導致的後果。但這也是那些一直試圖破壞我們團結的勢力蓄意造成的結果。」在提到「我們的錯誤」時,普丁首先指責了那些據稱是布爾什維克,尤其是列寧所犯下的錯誤。至於俄羅斯歷史上的敵人,普丁列出了一長串名單,從十三世紀的蒙古人到十五和十六世紀的波蘭人,再到十九世紀的奧匈帝國和再次出現的波蘭人,以及二十世紀的德國人。

在所有俄羅斯帝國的敘事中,波蘭人一如既往地在俄羅斯民族分裂解體的過程中扮演著特殊的角色,普丁的敘事版本也沒有偏離這個悠久的傳統。「烏克蘭人作為一個獨立於俄羅斯民族之外的想法,是在波蘭的菁英階層和部分小俄羅斯人(帝俄時期對烏克蘭人的稱呼)知識分子中開始形成並流行起來的,」普丁寫道,這幾乎完全套用了一八六三年帝國當局禁止烏克蘭文出版品的藉口。他藉著再次怪罪波蘭人,設法為俄羅斯帝國控訴烏克蘭社會運動領導人的行為開脫,尤其是對烏克蘭文出版品的禁令。「這些決定是在波蘭發生重大事件的背景下做出的,同時也反映了波蘭民族運動的領導人想要利用『烏克蘭問題』來獲得自己利益的意圖。」普丁寫道。

對其前任們所提出的歷史架構,普丁的貢獻是把烏克蘭視為一個反俄羅斯的勢力,或者用他的話說,烏克蘭是「歐洲和俄羅斯之間的障礙、一個對抗俄羅斯的跳板」。他聲稱,烏克蘭反俄羅斯的觀念,是邪惡的西方勢力製造出來的謊言。「不可避免的,當『烏克蘭不屬於俄羅斯』的觀念不再適用時,」普丁寫道,「就出現了一種我們永遠無法接受的『反俄羅斯』觀念。這個計畫的發起者以波蘭和奧地利一些思想家的老舊理念為基礎,創建了一個『反莫斯科的俄羅斯』。」普丁誓言要展開行動:「我們絕不會讓我們的歷史領土,和住在那裡且與我們有血緣關係的人民,被利用來對抗俄羅斯。」

普丁顯然對烏克蘭的民主制度感到不滿,因為這種制度不斷地選出致力於烏克蘭獨立的政治領導人。他曾抱怨「無論是總統、議員還是部長都會更迭,但是那種脫離和敵視俄羅斯的態度卻始終不變。」他聲稱,這都是「西方反俄羅斯計畫的策劃者」所建立的政治體制所造成的後果。普丁並沒有對烏克蘭新總統弗拉迪米爾.澤倫斯基指名道姓,而是指責他欺騙了選民。「實現和平是現任總統主要的競選口號,」普丁寫道,「他因此得以上位。但結果證明他的承諾只是謊言。什麼都沒有改變。在某些方面,烏克蘭和頓巴斯周邊的局勢甚至更加惡化。」

人民公僕

澤倫斯基是一個四十一歲的喜劇演員、企業家和電視名人,在二○一九年春天贏得了烏克蘭總統大選。幾年前,他曾在一部名為《人民公僕》的電視影集裡,扮演過一位誠實而果決的總統。澤倫斯基所飾演的這個電視人物深受喜愛,許多人支持他競選總統。其他人,尤其是年輕選民,對於老派的政治和政治人物感到厭倦,渴望改變。現任總統波羅申科以親歐洲和反俄羅斯的候選人自居,希望選民把澤倫斯基視為像亞努科維奇那樣的親俄派。但這種試圖把選民分化成親俄羅斯和親烏克蘭陣營的做法已不再奏效。烏克蘭現在相當團結,澤倫斯基以反貪腐作為他的競選主張,輕鬆擊敗了另一位被視為是經濟寡頭利益代表的候選人。澤倫斯基在第二輪的投票中,獲得了超過百分之七十三的選票,除了一個選區之外,他在每個選區都獲勝。

烏克蘭社會雖然團結支持政府,擁抱了自己的語言和文化認同,並建立了一支專業軍隊,但大多數烏克蘭公民卻無法容忍政府持續的貪腐。在總統波羅申科的領導下,貪腐問題得到了一定程度的遏制,但仍然是國內外關注的主要問題。波羅申科本人就是這個體制無法擺脫寡頭勢力影響的印證。他在二○一二年就已經是個億萬富豪了,隨著戰爭爆發,他失去了這個身分,但在擔任總統期間又成了億萬富翁。更重要的是,烏克蘭的反貪腐社運分子認為波羅申科對於仍然盛行的貪腐現象感到自滿,並對貪汙的政府官員過於寬容。

波羅申科的支持者曾擔心澤倫斯基會把烏克蘭出賣給俄羅斯,或是無力抵抗普丁的壓力,但他們的擔憂並未成為現實。在澤倫斯基的領導下,烏克蘭仍然堅持加入北約的目標,而波羅申科所推行的民族建構計畫和文化政策也得到了延續。澤倫斯基善於解讀民意,深刻了解戰爭對烏克蘭社會所造成的改變。他不僅迅速精通烏克蘭語,也熟諳駕馭政治的藝術。澤倫斯基身為一位來自烏克蘭東部、以俄語為母語的猶太人,他贏得了大部分以烏克蘭族為主且通常使用烏克蘭語選民的支持,與其他任何前任相比,他在任內都保有更高的民望。

澤倫斯基憑藉著為烏克蘭帶來持久和平的承諾而當選總統。「我們將繼續遵循明斯克(和平)會談的方針,並努力達成停火協議。」他在當選時如此宣布。澤倫斯基對和平的期待是建立在與普丁的一次私人會晤上。他們確實曾於二○一九年十二月,在德國總理梅克爾和擔任東道主的法國總統馬克宏的陪同下,在巴黎會面。他們商定了新的停火協議,以打破現有的僵局:多年來,雙方一直在頓巴斯境內的分界線上斷斷續續地互相砲轟,戰俘交換也只是零星進行。但雙方對於《明斯克協議》中最關鍵的問題仍然沒有達成共識,也就是到底應該先舉行頓巴斯的地方選舉,還是俄羅斯要先撤軍?「有必要按照《明斯克協議》的設想,使實現停火協議的進程與烏克蘭政治改革同步進行。」普丁對談判結果如此評論道。一些與莫斯科保持良好聯繫的俄羅斯僑民後來表示,普丁覺得被自己的助手們給出賣了,尤其是弗拉迪斯拉夫.蘇爾科夫,他曾向普丁保證澤倫斯基將會接受俄羅斯的要求。據說在巴黎的會談後,普丁不僅撤換了蘇爾科夫,還開始考慮對烏克蘭發動戰爭。

澤倫斯基一再重申,他不會以烏克蘭的領土換取和平。但他在落實普丁所期望的憲法改革問題上,態度卻猶豫不決。這項改革將會賦予頓巴斯特殊地位,並且如果俄羅斯在頓巴斯負責舉行地方選舉,那裡將會變成俄羅斯的飛地。波羅申科曾試圖在烏克蘭議會通過相關法律,但卻引發了大規模的抗議。二○一九年十月,當澤倫斯基同意接受俄羅斯、德國和法國共同提出關於頓巴斯重新歸屬的方案時,他也面臨了一樣的困境。大規模的群眾抗議幾乎是立刻在烏克蘭各地爆發,高舉著「反對投降」的標語。面對內外夾攻的困境,澤倫斯基最終選擇在巴黎對普丁說不。現在,別無選擇的他只能向西方尋求幫助,除了北約之外,無處敲門求援。

二○一九年十二月,也就是澤倫斯基在巴黎會晤普丁的那個月,由澤倫斯基領導的「人民公僕黨」占絕對多數的議會通過了一項決議,重申烏克蘭加入北約的目標。澤倫斯基遵循憲法承諾,使烏克蘭成為北約一員,並實施一系列措施,包括通過最新的《國家安全戰略》,向北約靠攏。二○二○年十二月,由於頓巴斯地區的衝突毫無緩和之勢,烏克蘭國防部長安德烈.塔蘭在向北約成員國駐基輔大使與武官發表演說時,提出了北約成員國行動計畫的問題。「請向你們的首都報告,我們期待你們在二○二一年的下一屆北約峰會上,在政治和軍事上全力支持這樣的決定(授予烏克蘭北約成員國行動計畫的資格)。這將是一個實際的行動,也是對二○○八年布加勒斯特峰會決議的體現。」部長如此呼籲道。

由於俄羅斯透過莫斯科支持的電視頻道持續干涉烏克蘭事務,澤倫斯基在不滿之下,迅速開闢了一條對抗俄羅斯的新戰線,打壓俄羅斯資助的電視頻道與它們的實際控制者梅維楚克。梅維楚克是個與普丁關係密切的烏克蘭政治人物兼企業家,也曾在波羅申科總統與克里姆林宮交涉時,擔任幕後中間人。二○二一年二月,澤倫斯基依照國家安全與國防事務委員會的權限,關閉了多個梅維楚克旗下的電視臺。「烏克蘭強烈支持言論自由,」澤倫斯基在推特(X)上向他的追隨者表示,「但不是侵略者所資助的宣傳,試圖阻撓烏克蘭走向歐盟和歐洲-大西洋整合的道路。為獨立而戰是一場為真理和歐洲價值而戰的資訊戰。」

美國對澤倫斯基的這項舉動表示支持,卻惹惱了普丁:俄羅斯在烏克蘭公眾空間的存在感逐漸減弱,從而限縮了俄羅斯對烏克蘭民眾的影響力,和對政治菁英的恫嚇力。普丁一如既往的在基輔此舉背後看見了西方的影響力。「看吧,在烏克蘭,他們就這樣關閉了三家主要電視臺!大筆一揮,就把它們封殺了。而且每個人都保持沉默!甚至有些人還對這樣的做法拍手稱快。對此,我們還能說什麼呢?除了說這是某人在利用這些工具來達成自己的地緣政治目的之外,別無他言。」在澤倫斯基及其國家安全與國防事務委員會採取行動後不久,俄羅斯總統普丁在二○二一年二月如此宣稱。

幾週後,也就是二○二一年四月,俄羅斯將規模空前的軍隊調動到烏克蘭邊境,這是自二○一四年至二○一五年間發生熱戰以來,最大規模的人員和武器部署。西方各國首都警鐘大作,同時澤倫斯基呼籲北約審核烏克蘭加入該聯盟的申請。俄羅斯毫無預警地升高俄烏的緊張局勢,並沒有人能夠立刻看出俄羅斯行動背後的原因。一位烏克蘭分析家認為,俄羅斯的部署行動是對澤倫斯基政府提出加入北約成員行動計畫的回應,目的是要警告美國新當選的總統拜登,因為烏克蘭的這些入盟請求最終都要得到他的回覆。澤倫斯基對俄羅斯突然增兵的情況感到擔憂,他再次呼籲北約加快烏克蘭的入盟進程。拜登致電向他保證美國對烏克蘭主權的支持,並與其他北約盟國協商當前的情勢。二○二一年四月的危機,隨著莫斯科在五月將其大部分部署於烏克蘭邊境的部隊撤走而平息下來,但他們在這些地區遺留了部分基礎設施和裝備,這是一個清楚的信號,表明他們很有可能會再回來。

作者為烏克蘭人,小學至大學初期在烏克蘭接受教育。蘇聯解體後於1996年前往加拿大艾伯塔大學的烏克蘭研究中心研究,2007年轉入哈佛大學歷史學系,2013年起任哈佛大學烏克蘭研究中心的主任至今。

其研究領域涵蓋烏克蘭、東歐和冷戰。著有《再造失去的王國:俄羅斯的雄心五百年史》《烏克蘭:從帝國邊疆到獨立民族,追尋自我的荊棘之路》《為什麼世界沒有在1962年毀滅?重回古巴飛彈危機現場》《被遺忘的烏克蘭私生子:美軍在蘇聯的祕密基地》等書,著作被翻譯為烏克蘭文、俄文、白俄羅斯文、簡體中文、愛沙尼亞文、波蘭文、葡萄牙文、羅馬尼亞文、西班牙文等多種文字。且屢次獲獎,其中2014年在紐約出版的《最後的帝國:蘇聯的末日》一書獲得:「普希金之家俄羅斯圖書獎」、「萊昂內爾‧格爾伯圖書獎」。2018年出版的《車諾比:悲劇的歷史》獲得巴美列.捷福獎(最佳英語紀實寫作獎)。本人也分別於2015年與2018年獲得烏克蘭研究貢獻肯定「安東諾維奇獎」與藝術最高榮譽「謝甫琴科國家獎」。


書名《俄烏戰爭:世界新秩序的建立》
作者:謝爾希.浦洛基(Serhii Plokhy)
出版社:貓頭鷹
出版時間:2024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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