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來源:華視新聞/YouTube
日前喧騰一時的中原大學生物科技系招名威副教授「道歉風波」,幾天下來,有了比較清楚的面貌。容我套用並略修飾網紅寰寰哥的整理─感謝他老大的同意。整個事情的緣由應是如此:
第一,招老師在課堂上說,在鏡頭前面那一位(中生),你可能吃得比較多(三聚氰胺、毒奶粉),「對,就是在講你」。
第二,中國學生投訴的不是招老師在課堂上講中華民國,而是老師在課堂上的嘲諷、揶揄、歧視中生。
第三,招老師被投訴的那段課程內容,從頭到尾沒有講中華民國。所以也不可能會有中生投訴講中華民國,也不可能會有中原校方禁止招老師在課程中講中華民國。
第四,招老師曾兩度向中生道歉,說自己一時心直口快,所以中生投訴至少部分是事實,有理由。
第五,所謂不要講中華民國,是指校方請招老師向陸生公開道歉時,不要講中華民國,以免引起中生不快。從媒體報導看來,我們無法確定,究竟是中生、還是校方主動如此要求?不論何者,校方確實請老師不要在道歉時講到中華民國。
第六,招老師第一次道歉時說,身為中華民國教授,不會歧視任何人。
事實應該很清楚了,不是原初時立委陪同爆料所指控的那般,招老師本人確實有不當的言詞,他的道歉證實這一點。不論中生,或中原大學校方,都沒有針對「上課時講中華民國」、「老師在課堂上自稱為中華民國的教授」等語,對老師提出抗議或禁止的要求。既然是事實,就該還原真相,沒有問題,有趣的是,校方要求招老師道歉時,不要提到中華民國,不然就是有聰明、無智慧。
個人才疏學淺,實難理解,為何講到自己國家之名稱,就是有聰明,一旦說出,就是沒智慧。有朋友將重點擺在:為何招老師在道歉時,一定要提到中華民國?或是,為何中生─如果有的話,或是學校,會猜想老師道歉時可能會再冒出中華民國,所以要先打預防針,務必提醒千萬別「禍從口出」?這些動機之猜測很無謂,說實在話,只有當事者清楚。
更深沉的結構問題毋寧在於:為何,大到台灣政府或民間,小至學校及師生,遠溯2008年11月陳雲林來台時的「台北戒嚴」,近臨2020年5月的中原大學三方交鋒,中華民國之名,在中華民國主權統治區域內,對中華民國國民,那麼樣的無從啟齒、尷尬難語、甚而必須去之而後快?
有人從高等教育經濟化的角度解讀,說道:因為競爭思維、經濟型企業模式,取代了實體的大學自治,所以忘掉昔日曾經美好的學術自由與大學自主吧,今日的王道叫做:應用或教育為導向之成果控制,依利益觀點衡量研究與教學之價值,以經濟活動形式開發新的財務來源,注重研究計畫型之第三人財務支助,強調商業應用之發明或類似機制,以爭取顧客之意涵爭取與競爭學生等等云云。
最後一點,在這個事件中饒富趣味:學生是客戶,教師是員工,豈有得罪客戶以保員工之理?或許,校方的有聰明、沒智慧,指的是這個。我們無法確定校方是否真確如此,但應能無礙的說,在大學經濟化的浪潮中,告別教育場域向來的學術名聲型競爭,走向更純粹的經濟功能邏輯、獲利與市場型競爭,已是不少台灣公私立大學的共同特徵。
這當然不是說,本於大學自治,就可以在課堂上侵害學生人格權,不,筆者談的不是這個,而是學校要求教員道歉的邏輯,思維模式,以及目的性導向,這才是重點。
真正令人膽顫心驚的,其實是存在台灣社會各大小角落,充斥於不同階層王公走卒各路人馬之上,那種時時不忘自我矮化、自我閹割,忘掉自己是誰的末日荒誕。政治哲學家施密特(Carl Schmitt)說:告訴我,你的敵人是誰,我就告訴你,你是誰;這句敵友關係作為政治核心的名言,完全無法用在許多台灣人身上:友敵不分,時友時敵,友就是敵,敵不妨亦友,站在真正民族主義或虛妄之血統論角度者,或尚可尊重一下,那種只想到不同形式利益好處者,自然等而下之。
別誤會,個人歡迎中生,筆者不是視之為敵,前段的友敵之述,是講試煉台灣人自己的認同與尊嚴,不是指中生。讓中生來台灣親炙民主,體驗自由與開放,思想可以奔放,但論述論證應遵守民主規則,有可能共逐理性的話,何樂不為?中生有貶抑台灣尊嚴之人,如同台灣本身亦不乏自我踐踏之徒,不足為奇,重點是吾人如何自持尊嚴而待之。
必須承認,筆者個人與中生之接觸經驗還不錯,相互尊重,清明剖析,原本即兩國,相識屬交流,你心知,我肚明,豈須諸多阿諛狡詐?對方實則多入境隨俗,本不有何期待,台灣人卻急著先自我羞辱與踐踏?
回到課堂上:有著中生的教室,教師解惑(別傳道吧),舒展自己政治社會經濟之認識與確信,講講中華民國,應是同受學術自由保障之講學自由的真諦,不該自限。所謂的尊重學生,指的是不該以教師之權勢地位,以強灌意識形態般的壓迫作為,促使學生聽訓或只能服從,進而逼使對方承認錯誤或放棄異見,這些都不該見容於課堂,但尊重包括中生在內的學生,絕不能回應以先來套思想與言論審查,不論出於自身,還是來自校方。
當代民主所謂的公民「政治聆聽」(political listening)能力,在大學裡亦不例外:師生們必須彼此學習政治聆聽能力,不同的政治內容,可以思辨,碰觸至形同宗教信仰般的政治確信,雖可戛然而止,但不是放棄,更不是認栽,尤不能變為受屈於對方而輸誠,這才是大學課堂上應有的師生尊嚴。
容我離題,分享一個人經歷。2014年4月,林義雄先生發起反核禁食運動,彼時政大校園內,到處掛滿支持反核之黃絲帶,也引發有些學生不滿,至有剪掉或撕毀黃絲帶之舉動。在課堂上,我提到此問題,告訴學生不該去破壞別人掛的黃絲帶,引發一位同學激烈不滿,說我限制「破壞者的自由」,好言說理,說不同意見者,大可自己在旁邊掛黑藍白whatever絲帶,但不能去破壞他人,這位同學說我限制他人表達意見的自由選擇,他當然可以決定要怎麼對付別人。
幾經糾纏,不斷輪迴,10多分鐘吧!我嘆口氣說:我們彼此已心證公開,意見說盡,可以回到原來的上課進度吧!這位同學盛怒,說我禁止他繼續發表言論,是限制他的言論自由……課堂上的師生互動,如不存在一定程度的溝通理性,如同哈伯瑪斯(Jürgen Habermas)說的:以論證之形式交換資訊與論述,那就真的既無智慧,也當然不聰明了。
對了,我們的國名,至少到目前為止,還是叫中華民國吧,不管在鄉野市間,還是大學殿堂,不論老師是誰,不分學生從哪裡來,尊嚴之所繫,由此開始。
作者為政治大學法學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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