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臺灣惡地誌:見證臺灣造山運動與四百年淺山文明生態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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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III 文明的碰撞

2族群的行跡

眾多研究指出,早在漢人族群尚未大舉移墾臺灣島內之時,島上的原住民早有其長年自足的生活方式,各地聚落人口規模雖不龐大,但依靠鄰近聚落的自然資源皆足以安居樂業而生生不息。隨著跨海而來的外地人持續移入,原住民平靜的日子,產生了質量上的轉變。

墾荒:遷徙路徑與生活變貌

「羅漢門在郡治之東。自猴洞口入山,崇岡複嶺,多不知名。行數里,為虎頭山,諸峰環列,樹惟槺榔。過大灣崎、蘆竹坑、咬狗阬,又東南經土樓山,壁平如削;上則獮猴跳擲,虞人張羅以捕。稍前為疊浪崎,出茅草埔,度雁門關嶺,回望郡治,海天一色。去關口里餘,中為深塹,可數十丈。緣崖路狹不堪旋馬,一失足便蹈不測。五里至石頭阬,四里至長潭,清瑩可鑑。潭發源於分水山後,由羅漢門阬入岡山溪,同注於海。自番仔寮迆邐至小烏山後,入羅漢內門,峰迴路轉,眼界頓開;沃衍平疇,極目數十里。東則南仔仙山、東方木山,隔澹水大溪為旗尾山,西即小烏山,南為銀錠山,北為分水山、自貓徽山;層巒疊巘,蒼翠欲滴,瞑色尤堪入畫。」——黃叔璥《臺海使槎錄》

這是一段描述自臺南府城前往羅漢門(今高雄市內門區)自然景觀的記載,表達了當時自然地形極為險峻且破碎的樣貌。猴洞口、虎頭山、大灣崎、蘆竹坑、咬狗阬、土樓山為今臺南關廟、龍崎與高雄田寮交界一帶;過疊浪崎,出茅草埔,度雁門關嶺,則為今日田寮月世界公園附近,沿著二仁溪谷北岸上溯到內門山南宮的路線。

惡地的先天自然環境不利人們生活,理當是避之唯恐不及的所在;但今日的居民們從先祖輩即落腳惡地山村,綿延子嗣迄今數百年,世代積累創造了如今惡地的景觀風貌與生活氛圍。究竟是甚麼樣的動機,讓先祖輩們選擇在看似最差的惡地環境,做為安身立命的所在?

翻開歷史文字的記載,十六世紀歐洲船隊在世界各地展開探索並開拓領地,當時荷蘭人以貿易為目的,經東南亞輾轉來到臺灣島上建立據點,進行與中國、日本為主的東亞貿易網絡,據點所在的位址,便是現存的臺南安平古堡與赤崁樓一帶。然而在荷蘭人來臺之前,這片土地上早有今日所稱的平埔族人定居,並發展出具有一定人口規模與生活型態的部落社會。

自荷蘭人據臺以來,島外移民日增,除了因貿易往來的荷蘭人、日本人與旅居東南亞一帶的各國人士之外,福建漳州、泉州一帶的漢人渡海移墾為最多數,漸漸在安平一帶形成穩定聚落並向外拓墾。原居住在安平的平埔族新港社人,則逐漸向東遷徙至今日新化、關廟乃至泥岩惡地淺山與內門、甲仙一帶。平埔族人的命運隨著漢人拓墾擴張而持續遷徙,甚至到了日治時期,田寮一帶標註為「熟番」的平埔族人,數量已不如後進來到的漢人。

明鄭(一六六二–一六八三年)以來,漢人逐漸循著二層行溪河道上溯,穿越泥岩惡地而入墾定居於羅漢門,在今內門區西南一帶建立大小聚落。《臺海使槎錄》書中記載了當時羅漢門一帶的開墾狀況:

「民莊凡三:外埔、中埔、內埔,居民約二百餘口。內埔汛兵五十名,分防猴洞口;狗勻崑諸地,則寥寥三十餘人而已。先是,由長潭東南行,至夏尾藍、腳帛寮轉北至外埔莊;後以逆黨黃殿潛蹤內埔,而甕菜岑、鼓壇坑尤為奸匪出沒之所,禁止往來。外埔東南由觀音亭、更寮崙、番仔路頭至大崎越嶺,即為外門。去大傑巔社十二里,中有民居,為施里莊、北勢莊,莊盡番地;往年代納社餉招佃墾耕,繼以遠社生番乘間殺人,委而去之,今則茀草不可除矣。自社尾莊、割蘭坡嶺可赴南路,由木岡社、卓猴可赴北路;外此羊腸鳥道,觸處皆通;峻嶺深谷,叢奸最易。土人運炭輦稻,牛車往來,徑路逼狹,不容並軌;惟約晝則自內而外,夜則自外而內,因以無阻。夏秋水漲,阬塹皆平,則迷津莫度,與諸邑聲息隔絕。議者謂宜歸臺邑,良然。」

外埔、中埔、內埔即今日內門紫竹寺與南海紫竹寺一帶,為本地地勢最平坦且土壤深厚的宜耕地,匯聚了最初入墾的漢人移民。清雍正九年(一七三一)於中埔設置臺灣縣縣丞署,乾隆五十四年(一七八九)奉文改置巡檢,今日存有一地名為「衙門口」,即昔日辦公廳舍所在地。狗勻崑、甕菜岑、鼓壇坑即今日崇德(月世界)、應菜龍、古亭。外門即為今日旗山市區一帶,當時仍為平埔族人大傑巔社開墾範圍。

現存歷史考據多指向,今內門一帶的漢人入墾,最初多經由二仁溪谷上溯,自西部沿海平原的臺南遷移而來,期間須穿越陡峭曲折的泥岩惡地,方能抵達隱身於惡地山林後的沃野內門。自明鄭年間最早的漢人移入後,又於康熙年間有明鄭遺民為逃避戰禍,隱身在此山野之間,迄今本地仍多留存相關鄭成功部將家族的鄉野軼事。

湯姆生拍攝之平埔族人群像,1871,圖片來源:英國威爾康圖書館

文獻記載的臺灣史,多以今日臺南安平做為臺島最初發展的核心,荷蘭據臺時期之後的明鄭漢人政權與清帝國政權尤其如此。明鄭治臺二十餘年,以臺南為核心,向南北二路發動軍隊駐地屯墾。南路重心在觀音山,有翠屏巖;北路在赤山,有龍湖巖,二地皆奉祀觀音佛祖,並以二地為核心,分派各部屯兵墾荒,一說是藏兵於農,實際上有就近監視鄰近平埔族社之任務。

清康熙年間,西部平原地區南、北二路的漢人開墾範圍日益擴大,原本居住在臺南平原的西拉雅族新港社人原居地逐漸被漢人以各種方式占據,進而轉向鄰近的淺山遷移,遷移路徑多沿主要河道上溯,或循溝谷、山稜行走,尋找適合定居的土地。夾峙在龍船山脈與烏山山脈之間的內門縱谷,成了橫越廣大泥岩惡地後的移民桃花源,再往東走就是地勢更為高聳的內山,而且早也有了世居於山林間的山地原住民(舊稱生番)。平坦的土地是移民必爭之地,內門縱谷裡自明鄭年間即持續有漢人聚集開墾,晚來的新港社人僅能求其次級土地,散居在鄰近的緩坡或面積較為窄小的山坑、河階地上。

今日之左鎮、龍崎多為新港社人移墾,推測最初於明鄭年間已有移入,南左鎮的三村里,包括崗林、二寮、草山仍多有平埔遺風;又經菜寮溪上溯越過龍船山脈,另在內門北部的龍船山、木柵、溝坪一帶,亦有平埔聚落發展。這段北路沿線,更留有臺灣最初一批基督教長老教會的教堂(岡林、木柵等)。自一八六○年代起,臺灣安平、打狗開港通商後,眾多英美洋商與傳教士抵臺,試圖探訪臺灣各地人文風情與可用資源。來自蘇格蘭長老教會的馬雅各(James Laidlaw Maxwell),是最早抵臺(一八六四)的傳教士之一,透過引入西式醫藥,漸漸獲得漢人與平埔族人的接納,進而打開了傳教的契機而設置教會。

現存最早的平埔族人攝影,來自於馬雅各於一八七一年帶領同為蘇格蘭同鄉的攝影家湯姆生(John Thomson)所留下的珍貴影像紀錄。湯姆生抵臺時,最初在打狗上岸,後轉赴安平,隨馬雅各一同從臺南東門出發,經新化入崗林,翻越龍船山抵達木柵後,又經溝坪循山徑遠赴甲仙、六龜甚至是茂林一帶,期間拍攝的陡峭惡地溝谷、楠梓仙溪畔與平埔族住家、男女與孩童的畫面,皆是後人回味過往先民生活的寶貴紀錄。

相較於左鎮、內門沿線猶存的平埔遺風,龍崎、田寮一帶則明顯受到漢人族群的文化影響。明鄭期間,漢人定居田寮境內的紀錄並不多,真正有大量漢人定居的紀錄已是雍正乾隆年間。明鄭、康熙年間,漢人仍以入墾內門為首要,二仁溪主河道為來往臺南平原與內門的要道,因此沿著二仁溪河道上溯至內門縱谷平原兩岸的河階、緩坡面與山坑溝谷地等,逐漸有定居的住民而形成綿密的社會關係,流傳至今日的內門紫竹寺觀音佛祖信仰,即保留著當時漢人社會的互動形式。

人們從二仁溪下游平原的臺南、路竹一帶遷移越過大崗山後,最具有耕地價值的是現在崇德國小所在的聚落位址。此地緊鄰二仁溪河道,有著面積較大且深厚的沖積土層,足以提供開墾初期的移民所需。康熙六十年(一七二一)朱一貴事件後新設的兵營亦在此地,今日仍可見「營盤頂」的地名。

隨著二仁溪主河道與內門平原區已多有住民落戶,後期持續擁入的漢人移民則轉往二仁溪南岸南田寮支流尋找安身天地。然而,原居臺南平原區的新港社人與原居二仁溪下游路竹、岡山一帶的大傑巔社人,早已遷居到此,甚至有營造儲水農塘,供水田灌溉之用。因此,隻身晚到的漢人多依附平埔族人的田園耕作謀生,或以租典土地,又或娶妻入贅的方式安身立命。少數在原居地已有勢力的漢人則糾眾移墾,漸漸形成獨立於平埔聚落外的漢人聚落,例如南田寮最早開墾的地方,包括內安、三和、山河壽一帶。

透過戶口調查,大致可以建立對本地族群變遷的架構。以惡地形為主體的本地,在清治二百年間,人數從不足千人(一七二二)躍升至七千餘人(一九○五),而於日治五十年間再新增約五千人,更於戰後二十年間再增加四千人,整體人口規模成長速度愈來愈快,也代表著人們對於自然資源的取用需求愈來愈強。而後進的漢人族群持續增長的龐大人數,替代了早先落戶於此的平埔族人,形塑了今日惡地社會文化的主流面貌。

自明鄭末期至日治初期近二百年的族群人口增長趨勢看起來,漢人從十萬人增加了近三十倍,原住民(生番)勉強維持十萬上下的人口數,平埔族群人口數卻是大幅減少。漢人族群的擴張,在乾隆嘉慶年間達於鼎盛,即便是淺山惡地也成為漢人移民的落腳處,早先到此的平埔族人耕地逐漸被漢人以各種不同的方式取得,或通婚、或典讓,最終獲得土地的永久使用權或所有權。

歷史治理與民風流韻

清康熙六十年(一七二一)四月爆發朱一貴事件,朱一貴不出一個月便攻陷臺灣府城,守城文武棄城而逃,震驚了遠在北京朝廷的康熙帝。有了過往明鄭據臺為王的經驗,清廷快速反應,六月一日,閩浙總督覺羅滿保偕同南澳總兵官藍廷珍、福建水師提督施世驃,率領一萬八千名兵力向臺灣進發。六月二十三日,清軍即收復府城。

儘管朱一貴起義反清未竟其功,這場如天光乍閃的民間革命,仍迫使消極治臺近四十年(一六八三~一七二一)的清廷正視臺灣的治理工作,為邊陲的惡地引來了關注的目光,最終康熙欽命的首任巡臺御史,就特別造訪這處窩藏惡賊的山林野地,進而在雍正年間改變臺灣行政區劃,將原屬鳳山縣轄的羅漢內門一帶劃入臺灣縣,更新設置縣丞與清兵據點,加強官方對本地的掌控。

上述進行的全臺行政區劃調整,改一府三縣(臺灣府,臺灣縣、鳳山縣、諸羅縣)為一府四縣二廳(臺灣府,臺灣縣、鳳山縣、諸羅縣、彰化縣、澎湖廳、淡水廳)。行政區域的新增,代表著臺灣內部的社會發展規模愈來愈大,此時的臺灣西部平原區已多有漢人聚落耕墾,而推動發展的主要力量來自閩、粵二地渡海來臺的漢人族群。即便僻處惡地的左鎮、龍崎、田寮、內門等地,亦不脫這波臺灣族群發展史的浪潮。

朱一貴紀念碑,圖片提供:高雄市政府-農業局
鄉民興建興安宮,以天上聖母及朱一貴-為主祀神明。圖片提供:高雄市政府農業局

清乾隆三十三年(一七六八),臺南新化發生「黃教之亂」,西拉雅新港社頭目大里撓協助清朝剿匪有功,功成後,大里撓被封為六品官,乾隆賜姓且賜地,「大里撓」改為漢姓「戴」,族人也多更改為漢姓。接受賜地的他,帶領族人遷居現內門北部屯墾定居,即今日木柵、三平與溝坪一帶。

三百年前的「過疊浪崎,出茅草埔,度雁門關嶺」,如今成為田寮月世界公園附近,沿著二仁溪谷北岸上溯到內門山南宮的路線,這條往來田寮、內門之間的道路,是內門觀音佛祖遶境必經的路線之一,且是遶境行腳過程中最具明顯惡地裸露景觀與最為崎嶇起伏的路線,對於隨香信眾的體能是一大考驗。

辦理迄今已有二百餘年歷史的羅漢門迎佛祖,是每年二、三月間內門全境與鄰近之田寮、旗山、龍崎等周邊部分庄頭的重要信仰祭儀,旅居外地的遊子多會回鄉參與,富有凝聚地方人文情感與強化社會關係的濃厚氛圍,也見證著本地幾百年來的文化傳承與社會變遷。

羅漢門迎佛祖及宋江陣是西南惡地地區重要祭儀,林文彥提供
羅漢門迎佛祖及宋江陣是西南惡地地區重要祭儀,林文彥提供

護隨觀音佛祖遶境行列的宋江陣,更是極富傳奇色彩,相傳為昔日明鄭遺軍避藏到惡地後,假祭祀之名,實則維持武裝團練發展而成,因此多有陣形演練與兵器操練。

羅漢門迎佛祖於2014年公告成為國家重要民俗-及有關文物。林文彥提供

此外,今日的左鎮、龍崎與田寮、內門月世界地形區內,由於明鄭之前曾為平埔族住居地,多可探訪到昔日平埔祭儀的遺風,例如今日田寮七星里祭祀石頭的信仰、新港社的祀壺文化等。另一值得注意的是姓氏。羅漢門文史工作者陳聰賢指出,自新港社頭目大里撓被乾隆賜姓為戴,此後族人群起要求賜姓,以平埔語直譯成漢姓,誕生許多特殊姓氏。根據旗山戶政所統計,內門有兵、力、机、姬、卯、候、毒、蘭、藍、東、鄂、宜、寧、月、來、買、穆、萬、油、邦等特殊姓氏,主要分布在內興、木柵、三平、永富與溝坪里。

佛祖遶境路線途經惡地崎嶇山路,月世界景觀一賢無遺。余通城攝影

本篇作者劉閎逸,國立臺灣師範大學地理學系碩士。兒時踩著濁水溪畔黑泥黏土,旅居高屏近十載後,重返校園修讀地理學碩士。對於山林水土的地理環境與城鄉生態發展有深刻的好奇心。


書名《臺灣惡地誌:見證臺灣造山運動與四百年淺山文明生態史》
作者:蘇淑娟、梁舒婷、吳依璇、劉閎逸、柯伶樺、邱峋文、黃惠敏
出版社:野人文化
出版時間:2022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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