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台灣的造神日常

陳信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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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是柯文哲的宣傳影片,還是蔣月惠曝光在媒體版面上的種種表現,都顯示了一尊尊環繞道德光環的神明又浮出政治神壇的事實。圖片來源:YouTube頻道華視新聞

無論是柯文哲最近引起風潮的宣傳影片,還是蔣月惠曝光在媒體版面上的種種表現,都顯示了近來隨著媒體與評論界的「挖掘」,一尊尊環繞道德光環的神明又浮出政治神壇的事實。眼看投票日程的逐漸逼近,想必在可預期的未來,無論神明自己的主觀意願與否,都將配合議題以及政黨的需要持續顯靈、發酵。直至選舉之後神明及其神力再度減退、庸俗化乃至除魅(Entzauberung),話題的熱度才會降溫,對於神明的客觀評價與反省才成為可能。然而,在台灣長久的政治、社會運動當中,造神運動屢見不鮮,卻鮮少有人解釋甚至評價這樣的現象。本文想拋磚引玉,提供一些不成熟的看法以及個人的反思。

官僚支配下普遍的造神需要

現在的台灣,與其它現代國家一樣,處於政黨與官僚制的統治之下。所謂的官僚體制(Bürokratie),顧名思義就是以辦公室(Büro)的方式進行統治。裡面最大的特點是「非主觀」地處理事務,也就是不問人品、根據可以計算的規則來行事。徹底的官僚制意味著身分上的平準化。不問身分地處理各個國民的事務,排除一切不理性的、無法計算的情感要素以及價值傾向。

但也因為如此,在這之中無法找到任何的政治價值,有的只是冷冰冰的感覺與卓越的效率。此時政黨就負責端出各自的政治價值,在意識形態戰場上與其它政黨競爭,勝者則用官僚體制落實這樣的政治價值。而政黨當中有許多具備卡里斯馬(Charisma,神賜之非凡能力,例如吸引群眾支持的魅力)特質的政治人物,他們受到選民擁戴,符應選民的期待實踐政治價值。

這些都來自於社會學家韋伯的分析。韋伯認為,人類由於智識的增長,將週遭事物不斷理性化的過程中,不可避免地要走向價值與終極意義的喪失,走向機械性的化石化(mechanisierte Versteinerung),此時或許只有具備卡里斯馬特質的領袖,才能帶領人類重新喚回失去的價值與理想。由此可知,卡里斯馬的領袖是大眾為了打破理性化官僚制的需求,在政治上創造出來的產物。即使本來沒有,人民仍然會打造出一個來。換言之造神,在台灣這樣的現代社會裡,其實與其它地方相比並不是特殊的現象。

倫理充當政治專業的困難

然而在台灣同樣是造神,或者以韋伯的話來說,當信徒來評價某個人是否為具備卡里斯馬特質的領袖時,卻有著相當「不一樣」的評價標準。那就是過分地強調倫理或道德形象的重要性。不知道是否受到儒家聖人文化所影響,台灣的公眾在擁簇一個神明時,要嘛如同柯文哲一樣,強調白手起家的素人;要嘛像蔣月惠那樣,盛讚她的樂善好施、捐錢無數。當然這些特質本身是好的,但這些其實都與政治專業與政治價值關係不大。如果到餐廳,廚師端出無法下嚥的食物,旁邊的服務生還用廚師樂善好施、出身寒門為由緩頰,想必盤子就要砸過去了吧。但在台灣的政治場域中,人們多半不去判斷政治專業好壞的能力,基本上一想到政治人物就膝跳反射地聯想到這個人的操守與人品。

沒錯,評價一個人的好壞確實應該要從這個人的德行加以考量。但在政治上卻不一定以這樣的標準為優先。政治上奉行的是另一種道德:政治涉及權力、權力涉及鬥爭、鬥爭的手段就會充滿道德上的瑕疵與疑慮,政治場域中的美德是不計一切手段達成政治目標,同時為這些手段負責。在台灣無論國民兩黨還是宣稱超越藍綠的黨派,執政後以道德形象工程呼攏執政成果與政治價值的案例已經夠多了,這樣艱難的政治專業要求絕不能以道德要求敷衍過去,社會楷模跟政治家的職業要求是不一樣的。

神與政治價值的共同淪亡

另一個在台灣較為普遍的造神現象是,一旦神明出現道德瑕疵而滾下神壇,從權力位置上失足墜落時,這尊神明所背負的政治價值就會廣受質疑與唾棄。這樣邏輯上訴諸人身的謬誤,從陳水扁執政以來、歷經太陽花運動到現今的公眾討論上屢見不鮮(批判別人吃某某自助餐也大抵是犯如此錯誤)。諸如台灣獨立建國(台灣人自由、民主、重分配的前提)、捍衛台灣的經濟主權(避免被獨裁政權透過侵吞經濟主權侵蝕政治主權)等等政治價值與主張,本身並不會因為主張的人有道德瑕疵就影響它的效力與價值,但在台灣卻很容易因為單一個案的墮落,就讓支持者質疑所有的價值。明明要是舉「三歲小孩說二加二等於四不會因為他只有三歲就影響這個等式的對錯」的例子,所有人都會點頭同意,一轉到政治價值的討論上就頻頻跳針。

這多半是因為台灣人會將本來就是好的、可欲的政治價值不顧一切地寄託在特定政黨與神明上,一旦出現這種跌下神壇的慘況就會頓時對政治喪失熱情、產生厭煩甚至走向「政治很髒不要碰」的虛無主義,然後又再度應驗「不管政治的下場就是被糟糕的人統治」的輪迴,無論是邏輯教育還是政治教育上的缺失所導致的結果,都是十足的悲劇。

結語:擺脫政治上的幼童狀態

「連遠古的基督徒都相當明白,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對人類的行為而言絕非真實,經常反過來才是。看不清楚這點的人,是連政治的入門都不懂的幼童」,在《政治作為一種職業》裡這麼訴說的韋伯,在《新秩序的德國議會與政府》又說「政治上成熟而不膽小的民族,其光輝的傳統,常常在哪裡都可以實證的是以下的事實:這樣的民族常處之泰然而頭腦保持冷靜……並且下政治決斷的方式,常以整體為考量,而不執著於個別的事件。」無論是對於政治幼童的批評,還是對於成熟的政治民族的期待,都值得身處台灣的我們反省。

長久以來,在台灣的信徒、媒體與政黨熱衷於廉價地造神、鼓動一時之間的風向、並過度執著個人德行而非政治本身,其結果就是政治上的一事無成、消磨的理想及隨著神覆滅的價值。或許今後更要把精力放在培養深刻的政治專業與洞見,堅守政治價值與理想而不輕言放棄,並且不要顧左右而言他,能誠實地面對自己的價值與成就。如此一來或許才能徹底脫離糾纏台灣已久的政治幼童狀態,成為獨立自主的成人。

作者努力學習外語、攝取外國新知卻(暫時)出不了國的、自我意識過剩的悲情研究生。關懷德國、日本,當然包含祖國臺灣在內的種種人文社會思想議題。希望有天渺小的自己能為臺灣及其周遭的弱小民族盡綿薄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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