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現代世界六百年》

春山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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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年左右的世界及其貿易體系

十四世紀期間,舊大陸──歐亞大陸與非洲──被三大子系統底下八個相互間有連繫的貿易區給連接起來。東亞子體系連接起中國、位於赤道東南亞的香料群島和印度;中東─蒙古子體系連接起從地中海東部到中亞和印度的歐亞大陸;歐洲子體系以法國香檳(Champagne)的市集、義大利城邦熱那亞(Genoa)與威尼斯的貿易路線為中心,將歐洲與中東和印度洋連接起來。此外,這三個子體系也有部分重疊,北非、西非與歐洲及中東子體系有連結,東非則與印度洋子體系有連結。

三大子體系由三條主要貿易路線連接起來,所以我們可以說當時已形成一個一體的世界貿易體系:三條路線都終止於地中海東部。北方路線向北穿越黑海,然後走陸路穿越蒙古帝國,在蒙古人的允許及庇護下抵達中國。舉個例子,十三世紀晚期馬哥孛羅就是走這條路線遊歷到中國的。中央貿易路線穿過巴格達(一二五八年之後被蒙古人控制),然後經由波斯灣進入印度洋,讓貿易商能夠取得東亞和東南亞的香料及產品。南方路線則是從馬木路克帝國(Mamluk empire)控制的開羅出發,從陸路向南到紅海,再從紅海進入印度洋。

這個在十三世紀連結歐亞非大陸大部分地區的世界貿易體系之所以引人注目,原因有三。第一,對於那些專注於研究世界上某個特定區域,例如中國、印度或法國的歷史學家來說,這個系統的存在本身就很不可思議。以前歷史學家進行研究時都是以當前民族國家(及其歷史發展)作為分析單位,而不是站在一個較為全球視野的角度。就連那些率先採用全球視角來研究一五○○年後歷史、並且發明「世界體系」一詞的歷史學家也主張,世界體系是在哥倫布與達伽馬航海之後才逐漸形成;在那之前,在全球各據一方的帝國之間基本上沒有連繫,就算有也極少。他們認為,即使這些帝國有貿易往來,買賣之物也僅限於最後送到一小撮統治菁英手中的貴重商品。今日有許多歷史學家已認同這個更早的十三世紀世界體系的存在,但由此也引發了該體系與一五○○年後發展出來的世界體系之間關係為何的問題:亦即,一五○○年後的世界體系是全新產物,還是從先前那個體系的基礎上發展出來的?我傾向後者,在下一章將清楚說明。

十三世紀世界貿易體系另一個顯著的特徵,就是它的運作沒有受到任何中央勢力控制或支配。對那些認為現代世界體系是在單一國家或國家集團主導下發展出來的人而言,一個體系可以在沒有控制中心的狀況下運作,是相當奇特的情況。的確,每個貿易圈都有一個居於支配地位的集團──歐洲系統中的義大利人、中東貿易圈的阿拉伯人、東亞貿易圈的中國人──但是沒有任何一個集團可以控制整個體系。因此,儘管許多地方的統治者會為貿易商、商隊和商船提供保護,但不會使用武力以確保商品在體系內暢通無阻。事實上,大多數統治者都認同貿易極具價值─特別是當他們可以開始課稅的時候──所以他們鼓勵貿易,也保護貿易,不願意因為動武劫掠外地貿易商帶來的貨物而殺死這隻會下金蛋的貿易母雞。

因此,十四世紀的世界是多中心的:世界包含數個區域體系,每個體系都有一個人口稠密且富裕的「核心」,一個負責供應農業與產業原料給核心的外圍地區,而體系之間大多藉由貿易網絡形成鬆散連結。此外,我也認為,世界的多中心狀態一直延續到本書所說故事的後段,也就是一八○○年左右;那時,歐洲人把在全球廣建殖民地所必需的元素置入各地,過程中創造出一個全球體系,體系中有一個高度發展的核心地區與一個低度發展的外圍地區。即使在那個時候,某些區域──尤其是東亞部分地區──對徹底殖民化的抵抗力依然很強。設想世界是多中心的而不是由單一中心主導,其重要性隨著本書敘事的推展會逐漸明朗。在這裡只需要先說,多中心的世界觀有助於我們協調來自世界上不同的幾個地區的聲音與行動,避免只關注歐洲。一言以蔽之,多中心世界觀在非歐洲中心的世界史敘事中至關重要。

最後,一三○○年左右的歐亞非體系被稱為「世界體系」,並不是因為它真的涵蓋整個地球,而是因為它比任何已知區域都來得大。實際上,它的確是一個世界體系,因為世界上有人進行交易的地方都包含在這個體系裡,而人也因為在這些地方進行交易而對彼此有了些許瞭解,無論瞭解得多或少。那時的美洲和在美洲各自興起的幾個帝國,或者澳洲和太平洋上的群島,顯然都還沒有與歐亞非貿易體系產生連結;第二章與第三章會談到我們對上述地區的部分認識。

我用來描述世界的方法,著重於各個區域體系間的連繫,並強調貿易與商人在締造那些連繫上的作用。商人與貿易對創造世界體系的作用無疑很重要,而近期的研究顯示,由文化建構出來的消費者需求把可可及棉花等商品從世界的某一個地區吸引到另一個地區,這個觀察也同樣重要。我在下一章會更詳細地說明,貿易不僅讓世上不同地區的人得以銷售他們最擅長生產或採集的物品,商人也擔任了文化與技術交流的中介角色;商人的頭腦傳播思想、書籍內容和處事方式,他們的駱駝或商船則運送商品。此外,流行病與死亡、士兵、戰爭也都循著貿易路線移動,檢視十四世紀中期世界遭遇黑死病肆虐的過程即可看出這一點,在那之後歐亞大陸大多數地區在疾病上就不分彼此了。

黑死病:十四世紀中期的歷史局勢

十四世紀的中後期造就了世界史上的一場重大危機。曾經將歐亞大陸大多數地區連結在一起的蒙古帝國於一三五○年左右滅亡,是這場危機的一部分,黑死病肆虐也是。這種致命的流行病也稱為腺鼠疫,在十四世紀中期導致數千萬人死亡。黑死病大流行出現的原因、時間與經過很複雜,而且尚有爭議,但造成的後果一目瞭然:「黑死病在十四世紀中期首度侵襲歐洲、中東與北非時,估計造成這些地區四○%到六○%的居民死亡。」接下來我將運用在緒論中談到的「局勢」概念,幫助大家進一步瞭解黑死病大流行發生的經過及原因。

造成腺鼠疫的是一種芽孢桿菌─這種致病的鼠疫桿菌學名為Yersinia pestis──二○一三年的一項研究顯示,這種桿菌在其發源地青藏高原的一次「大爆炸」(形成「多分支」)中演變成四種菌株,然後被蒙古軍隊傳播到中國與蒙古的多個地區。鼠疫桿菌寄生在各種囓齒類動物身上,不一定會造成這些動物死亡,但是人類若是因為直接接觸到感染的囓齒類動物、牠們的糞便,或者曾經叮咬過這些嚙齒類的跳蚤而被傳染,卻有可能致死。在傳播到歐洲、北非和中東之前,腺鼠疫大約於十三世紀時就被四處征討的蒙古軍隊(附著在人體或糧草上)帶到中國北方、南方和西南方的城市,肆虐過中國許多地區。腺鼠疫是經由將它傳播到中國的蒙古軍隊向西蔓延到歐洲?或是經由連接中亞與地中海的貿易路線?還是經由穿過印度洋的海上航線?至今尚無定論。但無論它是如何向西傳播的,活躍於連接歐亞大陸東部、中部和西部貿易路線上的蒙古人或其同盟,應該脫不了干係。

不管腺鼠疫在一三四七年是如何傳到歐洲,當時歐洲都已具備讓它可以傳播得又快又猛的條件。第一,歐洲的囓齒類宿主已在城鎮和鄉村安居落戶──出於某種原因,家鼠定居在人類家中的閣樓與屋椽內。第二,歐洲人口從大約一○○○年起,大致上都在增加;土地與供應燃料的森林短缺問題在一三○○年左右凸顯出來。後來氣候惡化,冬天變得更長且更加嚴寒,生長季縮短,使得人類處於嚴峻的壓力之下。歐洲的情勢就是一個即將大難當頭的局面:就算不是腺鼠疫,也會是別的災禍;也許不是在同樣的時間或地點,但是引火柴無疑已準備好了,只差一點火花就能讓它燒起來。結果來襲的是腺鼠疫,而且傳播速度極快,很有可能是蒙古人在黑海及其周圍地區的軍事行動意外促成的。

在熱那亞與威尼斯這兩個城邦的義大利商人穿針引線下,歐洲人已逐步發展出一個區域性貿易網絡。儘管如此,如果不是出現另一個情況,腺鼠疫也許不會傳播到歐洲。貿易城市卡法(Caffa或Kaffa)位於黑海邊,是連繫跨歐亞貿易路線的樞紐:它是中國貿易商隊的西方終點站,也是威尼斯與熱那亞貿易商船的東方終點站;一三四六年十二月時,雙方顯然都曾在卡法碼頭靠岸。當時卡法遭到一名蒙古王子的軍隊包圍,如果不是蒙古軍隊內部爆發腺鼠疫導致士兵死亡大半,從而迫使蒙古王子撤軍,卡法可能會陷落。如果不是跳蚤、囓齒類動物或感染的義大利人上了返航的商船,腺鼠疫也許就會止於卡法。商船於一三四六年十二月抵達歐洲後,腺鼠疫大爆發,並且經由既定貿易路線(尤其是海運路線)迅速蔓延到其他城鎮。此時將腺鼠疫傳染給人的不只有住在歐洲家宅裡的家鼠,染病的人也會經由咳嗽,再將病傳染給別人。腺鼠疫遍及歐洲、中東和北非;腺鼠疫最早進入北非是在一三四七年的埃及,當時有一艘載滿屍體的船漂到亞歷山卓市的港口。腺鼠疫從那裡開始在農業聚落中傳播,並且沿著尼羅河往上游傳到開羅,過程中導致埃及農業區人口大減,也使灌溉系統陷入癱瘓。到了一三五○年,腺鼠疫已一路蔓延到瑞典,並在那年冬天進入莫斯科,在奪走無數宿主性命後,才終於平息下來。

一如饑荒,腺鼠疫並不完全是一種「自然」現象,而是需要一連串情勢湊合起來發揮作用──即形成一個「局勢」──才會對世界和世界史有如此重大的影響。歐洲人口在短短幾年內從八千萬銳減到六千萬,而在中國,腺鼠疫加上一三五○年代與一三六○年代的內戰,則導致人口從一二○○年的一億兩千萬暴跌至一四○○年的八千五百萬。腺鼠疫同樣也摧殘過地中海。雖然因為留存下來的相關文字記載太少而無法證實,但腺鼠疫很可能還曾大舉屠戮伊斯蘭世界、印度及乾草原上的蒙古游牧民族。

死亡人數多不勝數,在倖存者腦中刻下一道難以磨滅的記憶。雖然鄉間小路上屍體成堆、被人用推車送去埋葬或置於木筏上放火焚燒推向大海的景象淒慘無比,但是到了五十年後的一四○○年,民眾卻也有了更多更好的土地、更多的燃料與更豐富的各種資源,儘管全球貿易體系中各個區域的貿易發展速度大幅減緩,而且在接下來的幾百年裡小規模的腺鼠疫反覆爆發。因此,十四世紀黑死病大流行的故事不僅說明了流行病對人口及世界史發展過程的影響,也顯現出世界各地區間的早期連繫狀態。通過貿易路線的不只有商品、人、思想,還有可怕的疾病。

結論:舊生態體系

菁英仰賴農民生存、文明國度擊退或敗在游牧民手下、病菌在游牧民和城市居民體內繁殖造成他們死亡,所有這些都發生在一個背景之下,即環境因素限制了人類能夠採集或生產的糧食及養分。人類在與巨寄生物、微寄生物的對抗中有時取勝有時喪命,這種受到環境制衡的狀態稱為「舊生態體系」。在這個世界──不只是一四○○年的世界,也包括在那之前數千年,以及在那之後直到十九世紀的世界(我們在第五章將予以討論)──人類的生存極度仰賴環境,必須非常留意環境對人類活動帶來的機會與限制。於是,人口增加的幅度或速度都不至於威脅到社會的環境基礎,只有少數幾個例外。直到後來的發展打破了舊生態體系,才開啟新的可能性,但這個故事容我稍後再說。

農業不僅為整個社會供應糧食,也為當時所有的產業提供大部分原料,尤其是製作衣物的紡織業。在中國,紡織業最主要的原料是蠶絲與棉花;在印度是棉花及蠶絲;在歐洲西北部是羊毛,而原料全部來自農場。加工這些原料還有取暖所需的燃料,則來自森林。就這方面而言,舊生態體系是有機的;也就是說,這個環境仰賴太陽能來種植糧食作物與用作燃料的樹木。因此,舊生態體系限縮了人類與人類歷史的可能發展範圍,因為幾乎所有人類活動都必須使用每年由太陽供給的可再生能源。

所有生物都需要從食物中攝取能量和養分以維生,而當人口增加時也需要兩者同時增加才能維持。實際上,農業使人類得以捕捉自然過程,並把其中的能量輸送到廣大人群中。在舊生態體系裡,農業是人類改變環境的主要手段,用於將某一種生態系(例如森林或大草原)轉換成另一種(例如黑麥或小麥田、稻田、魚塘或鰻魚堰),以利更有效率地將食物能量輸送給眾人。因此,人口規模會受限於可利用的土地數量,以及人類運用這些能量及養分的能力,像是為自身所需從土地獲取氮。

無論一三○○年時的歐亞人口是否真如某些歷史學家所想觸碰到環境的極限,隨後爆發的黑死病都使世界人口急遽下降,尤其是在中國與歐洲。接著從大約一四○○年起,世界人口開始再度增加,並且就像我們將要看到的,四百年後人口又達到舊生態體系所設下的某些限制。事實上,一八○○年的世界人口已經來到九億五千萬左右,是一三○○年時中世紀人口頂峰三億六千萬的兩倍半。為了養活比以前多出一倍多的人,人類與可利用土地的關係,以及人類使用土地的效率,勢必會出現一些改變。另一方面,歐洲人即將面對一個對他們來說全新的世界,那就是擁有大量新資源的美洲。雖然這塊新大陸在一四○○年時的人口已經很多,土地也已經有美洲原住民在利用,但一場大型生物交流將會徹底改變這些關係,導致美洲在一六○○年時成為一個人口相對稀少的世界。這部分我們將於第三章闡述。此外,全球貿易關係因為美洲而重新建立,總體的生產數量和生產效率也提高了,原因在於專業化生產使得區域性貿易網絡中某個地區的人得以生產當地環境最適合生產的商品,並且透過市場與其他無數進行專業化生產的人進行交易。儘管因為市場專業化的擴大應用,讓全世界各經濟體的產量都超越以往,但依然沒有逃脫舊生態體系的限制。全球網絡重新建立的過程,是下一章內容的一部分。

作者為美國南加利福尼亞惠蒂爾學院(Whittier College)歷史學和環境史教授,2000年曾獲該校傑出教學獎。馬立博是一位橫跨中國史和世界史、並在兩個領域都卓有成就的歷史學家。他常年開設中國史、東亞史、環境史和現代世界起源等課程,主要關注人與環境在歷史上的關系。代表作有《虎、米、絲、泥:帝制晚期華南的環境與經濟》(1998)、《中國環境史:從史前到現代》(2013)等。


書名《現代世界六百年》
作者:馬立博(Robert B. Marks)
出版社:春山
出版時間:2022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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