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福爾摩沙之王:國姓爺與荷蘭東印度公司的臺江爭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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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城陷

一六六二,福爾摩沙

「這些大炮到底是從哪裡來的?」揆一尖聲問道:「他們在搞什麼鬼?」他從范艾爾多普手中搶過望遠鏡,從東南面的堡壘往下看:底下的敵人活動突然增多。

「該死的!」他清楚看到敵軍正在布置所有的重炮炮臺,目標不是熱蘭遮,因為堡壘在大砲射程外,敵人的目標是烏特勒支堡。中國大炮的位置正好在熱蘭遮的火炮射程之外,而且以這種戰略方式布陣,只能說明一件事。

「他們知道!」一股寒意從他的脊背上流過,「他們知道我們在塔裡有多少槍,而且知道槍砲的布局。」

「一定是有人告訴他們,」范艾爾多普說:「如果他們成功地幹掉了塔樓……」

「那麼我們將無法再從後方得到掩護,」格瑞特中尉冷靜地補充道:「我們將被完全包圍。更糟的是,他們會用我們自己的槍口對準我們。」

揆一還想到:「如此一來,我們將無法穿過狹道獲取補給,或者在水井幹涸時取得淡水。」

許多士兵和軍官失蹤,很難知道他們是在戰鬥中被殺還是被俘,或者是否帶著有價值的情報投敵,他們可能永遠不會知道。荷蘭人越來越焦慮,看著數十個中國人以可怕的效率安裝著重砲。

「我們可以派出部隊殺出去,分散他們的注意力。長官。」格瑞特中尉建議。揆一認為他聽起來不太有說服力。

「不,」范艾爾多普臉色陰沉:「在抵達砲臺前,衝鋒隊就會先戰死。然後我們就沒有足夠的人去保衛堡壘,我們根本沒有足夠的人手。看啊!弓箭手!」他指著正在沙丘底部就位的中國弓箭手軍團;另外,一個大型的步兵團也出現在烏特勒支堡的東南方,他們似乎在那裡占據了一個永久據點。

揆一打了個寒顫,心底發涼,他知道不能怪連綿不斷的雨和一月的寒氣。身邊的高級軍官面如死灰:他們都知道城堡的陷落是遲早的事,這只是時間問題。范艾爾多普命令炮手繼續向入侵的敵人開火,但無濟於事,因為中國人仍然巧妙地躲在射程之外。他們知道,烏特勒支堡即將遭受致命一擊,他們最終會輸掉這場戰鬥。然後一切都將結束。

他們只剩下一件事能做,而且必須現在就行動。當槍聲響起,讓敵人保持距離並分散他們的注意力時,荷蘭士兵匆忙地執行最後的指示:把大桶的火藥帶到烏特勒支堡,然後祈禱烏特勒支堡能夠在抵達之前支持下去。

※ ※ ※

第二天早上,一月二十五日,國姓爺的人向烏特勒支堡發射了兩千多枚炮彈。這次攻擊持續了近兩小時。烏特勒支堡砲臺的荷蘭士兵們都逃到塔頂,在如此猛烈的攻擊下他們無法還擊。無盡的炮擊只暫停了兩次,但這只是為了重新瞄準。在看到逃跑的荷蘭士兵後,中國人向烏特勒支堡發起衝鋒,塔樓的上半部分成了廢墟。現在它不再對中國軍隊構成威脅。國姓爺的軍隊像一群螞蟻一樣湧入在堡壘崩塌的裂口。

國姓爺任命拉迪斯為他的軍事顧問,並在拉迪斯的陪同下觀看了這場戰役。他相信很快就會拿下堡壘,他對此深具信心。他很興奮,現在他們占領塔樓,國姓爺立刻就想前往這個戰略制高點。他大步走向沙丘,但拉迪斯大膽地抓住了他的胳膊。

「不!等等!」

國姓爺惱怒地將手臂抽出來,但隨後他恍然大悟,在放棄這樣一個戰略位置之前,敵人很可能會來個玉石俱焚、拉幾個墊背的。他們向後退去,看著中國士兵以冷酷的效率將荷蘭人的屍體搬出堡壘。拉迪斯轉身離開,無法繼續看著因為自己背叛而死去的同袍。

中國士兵們回到小塔的內部,架起槍支。國姓爺滿意地看著荷蘭人的槍管向下調整方向,指向曾經堅不可摧的熱蘭遮城的西南牆。這個偉大的堡壘從未如此脆弱過,然後,爆炸聲響起。

※ ※ ※

揆一和麾下軍官們被巨大的爆炸力嚇壞了。大片的碎片被炸上天,散落在他們面前。他最後的命令被正確執行。在烏特勒支堡的地下室裡,四桶大火藥被安放在塔樓的地基上。火藥引信被點燃後,他們就屏息等待,擔心硫磺的氣味或劈里啪啦的引信燃燒聲會出賣他們,讓中國士兵有機會阻止爆炸。

幸運的是,這並沒有發生。對他們來說,他們已經失去烏特勒支堡,但至少在最後,它帶走許多敵人的士兵。揆一和他的手下帶著報復的滿足感,看著火焰在塔樓的廢墟中升起。他很快計算出,國姓爺在這次爆炸中肯定損失了至少五十多人,但是這不重要了。

當夜幕降臨時,哨兵報告說,大量的中國軍隊向前推進,像蟹鉗一樣圍住要塞。范艾爾多普命令炮手繼續射擊,荷蘭人一整晚向任何移動的東西開火,火光照亮天空。槍聲彷彿永無休止,那晚無人能入眠,精神都快崩潰。

他們再也無法進出熱蘭遮城了。揆一知道,隨著塔樓的陷落,他們的食物和飲用水來源變得緊缺。曾經的避難所,現在變成了陷阱。

第二天早上,當烏特勒支堡廢墟中肆虐的大火終於熄滅時,中國人占領制高點。用不了多久,槍口就會對準熱蘭遮城,然後堡壘終將開門投降。

然而,揆一拒絕放棄。他是福爾摩沙的長官:福爾摩沙是他的責任。他們已經堅守了九個月,他決心繼續守下去。揆一眼皮眨都不眨,聲音平靜,提出了一個反擊方案;其他的人疑惑地看著他,認為他在壓力下終於失去理智。

「我們也可以坐以待斃,」他說:「等到敵人走進來,把我們都宰了。你們喜歡這樣?」

「他是對的,我們沒有什麼可失去的了。」范伊佩倫同意:「我們還不如死在戰鬥中。」

其他人並不贊同。他們將此事付諸表決,二十九人中,有二十五人投了反對票。揆一的提議被駁回。作為長官,他現在可以做兩件事:冒著被徹底屠殺的風險,繼續防守要塞,直到它陷落;或者現在就投降,並希望國姓爺會對他們表示憐憫。做決定的壓力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但是這是他的責任。

在一月三十一日的前夕,一個事件推了揆一一把。在圍困期間負責糧食和飲水配給的范伊佩倫,抓著帽子,緊張地私下來找他。

「有什麼消息嗎,我的好朋友?」

「壞消息,揆一。」范伊佩倫幾乎要結巴了,「是水井的問題。」

揆一倒抽一口氣,他知道這件事早晚會發生。

「水快用完了。」他嘟囔著,不需要問。

范伊佩倫只是點了點頭,臉上露出擔憂的表情。

「我們還有多長時間?」

「一個星期,也許十天,在我們仔細配給的情況下。這就是……」首席商人的話戛然而止,渴死的陰影讓兩人擔心得快要發狂。揆一轉過身去,用手摀臉,低聲嘆道:「上帝啊!」

「戰爭終於要結束。我們堅持了九個月,血淋淋的九個月!這一切只是為了耗盡飲水!」

他沮喪地搖搖頭。在過去的日子裡,他們用槍支擋住了攻擊者,火藥供應足以讓他們再堅持一段時間。但是,一旦水用完了,武器和槍支就沒用了。兩個人默默地站著,在可怕的命運面前,迷失在自己的思緒裡。

第二天一早,揆一對聚集在廣場上的幾百名定居者和奴隸公開演說。他們坐立不安,精疲力竭,驚慌失措。關於供水有限的謠言已經開始流傳,一想到會渴死,再堅強的人都感到恐懼。揆一已經需要在水井邊安排哨兵來保持秩序。

他的手在前一天晚上就開始顫抖。從范伊佩倫告訴他水供應減少的那一刻開始,他長久壓抑的焦慮被引爆,雙手開始持續的、不間斷的顫抖,他希望沒有人會注意到;畢竟,他是他們的長官,他們的領袖,他們都指望著他。他必須看起來無所畏懼。

但在海倫娜面前,他什麼都瞞不住;她很瞭解他,什麼事都逃不過她銳利的目光。前一晚,他告訴她關於水井幹涸的事情,她把他摟在懷裡,在他哭的時候像個孩子一樣安慰他。

「所以,時間終於到了。」她說。他點了點頭,說不出話來,對她留在福爾摩沙和他在一起感到無限感激。

「我勇敢的、善良的人民,」他站在高處開始講話。揆一在人群中找到海倫娜,她站在樓梯的底部鼓勵他。廣場一片寂靜:一個嬰兒在角落虛弱地哭著;在遠處,一隻狗在吠叫。他們幾乎沒有聽到槍聲,因為他們已經習慣這種聲音,以至於麻木了。

「九個月來,我們一直在堡壘牆外抵抗敵人。這個堡壘保護了我們,使我們不受國姓爺和他的軍隊的侵略。在我們的祈禱中,我們懇求上帝在這種惡劣的處境中給予我們神聖的保護,希望祂能仁慈地看顧我們的命運,希望祂能給我們送來援助,把我們從敵人的手中救出來。然而天意卻做出了不同的決定。我們現在知道,我們所祈求的援助緩不濟急。烏特勒支堡已經淪陷,熱蘭遮城現在正處於巨大的危險之中,我們也是如此。上帝為我作證,你們都表現出巨大的勇氣和精神,你們都活了下來。」他看了看從下面盯著他的許多面孔。安娜.漢布羅克和她的四個孩子。希爾潔.亨德里克斯開始小聲啜泣,沒有人注意到她,因為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你們都知道,自從烏特勒支堡淪陷後,我們就成為了這堵牆裡的囚犯。」他清了清嗓子,「這意味著我們可用的資源將在某個時刻耗盡。」他的聲音聽起來很虛弱,唇舌乾澀,「我們的水已經用完了。我們沒有選擇,只能投降。」

人群中有人喘了口氣。有那麼一瞬間,廣場上充滿陰森的寂靜。一個人大聲地詛咒,其他人則皺著眉頭;幾個婦女開始哭泣,然後是一聲喊叫。

「不!」一個眼睛因恐懼而睜大的男人喊道:「這不可能!這裡有水!你在撒謊!如果我們投降,他們會屠殺我們。我們都看到他們對漢布羅克牧師和其他人所做的事情。我們絕對不能向他們屈服!」

「他是對的!我們絕不能投降!」一個女人附和道。更多的呼喊聲充滿廣場,抗議的聲音越來越大。

揆一預想到這種情況。兩名士兵悄悄地走到第一個表示懷疑的人面前,打算從後面壓制他,他們收到的命令很明確:讓挑起騷亂的人閉嘴。

「我說的只是事實。」他的聲音堅定,「我們的水可以維持幾天,最多一個星期。敵人可能會在那之前攻破堡壘的城牆。」他停頓了一下,「的確,我們不知道一旦投降,我們會遭遇到什麼樣的命運。但是我們別無選擇:如果現在不投降,我們肯定會滅亡;我想絕對不會有人選擇渴死。」

「我相信國姓爺不會殘害自願投降的人。別忘了,中國正處於戰爭的漩渦中。國姓爺把這場戰爭帶到這裡。他打算拿下這個島嶼;無論我們喜歡與否,我們都被卷入其中。」他環顧廣場,掃視許多人的臉,其中大多數人他都認識,「但我堅信,這個國姓爺是個公正的人。我想他會放我們走。」

他其實不是那麼深信不疑,那他為什麼要這樣說呢?他只能依靠直覺,以及克里斯提安.拜爾告訴他的關於國姓爺的情況。他看到許多人焦急的目光盯著他,對他剛剛告知的事情感到震驚。

他已經無話可說。人們開始交談,起初是竊竊私語,但漸漸地,聲音越來越大,暴露了他們日益增長的恐懼。他們都意識到,他們很快就會被過去九個月來圍困他們的敵人所擺布;這個敵人殺害了許多人的丈夫、兒子和父親。沒有人知道等待他們的命運是什麼。

揆一再次開口,他的聲音因為想要壓制情緒而扭曲。

「中午時分,當鐘聲敲響第十二個小時的時候,我們將升起投降的白旗。請為那一刻做好準備。現在,我請你們和我一起祈禱。」他把雙手緊緊握在一起,不讓它們顫抖。「仁慈和全能的上帝,我們向祢祈禱,保護我們免受敵人的暴行。使他們能對我們表示憐憫。我們從內心深處向祢請求。」

作者1963年出生於荷蘭,十歲時離開荷蘭前往日本,她游牧式的童年後來將她帶到英國,最後來到臺灣,在那裡她開始在國立臺灣師範大學學習中文。

擁有英國杜倫大學的中國研究學位,並曾在北京人民大學學習一年。她曾旅居開羅和雪梨,她學習自由新聞學,後來為杜拜的一家荷蘭雜誌撰稿。


書名《福爾摩沙之王:國姓爺與荷蘭東印度公司的臺江爭霸》
作者:貝喬思(Joyce Bergvelt)
出版社:前衛
出版時間:2023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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