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不敗原本是死娘炮?你不記得的金庸護家盟

盧郁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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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江湖II東方不敗》劇照。圖片來源:IMDb

金庸死了,許多老讀者趁此溫馨回憶幾十年前讀的金庸。但金庸跟你想的不一樣。群眾對金庸小說的印象,出於當年心智,也是幾十年來影視電玩同人小說,合資累積而成。金庸小說的地位,既因為業界守成,與其冒險拓荒培植新秀,更愛傍大款、撿現成改編金庸;也因為一代代投入人才在升級擴充金庸敘事、加值成功,所以報酬率更高。眾人成果都算到了金庸頭上。今天不妨回看原貌。

同志形象竟是跳樑小丑

如今年長觀眾熟知的東方不敗,是程小東電影《笑傲江湖II東方不敗》美化過的版本。電影故意用一個女人來演跨性別生理男,讓觀眾先入為主視之為女人,順勢接納東方不敗的男跨女與同志身分,成為大眾憐惜戀慕的悲劇英雄。但當初金庸寫《笑傲江湖》,可沒有認同東方不敗。

書中任我行是日月神教主,提拔出身貧寒的東方不敗當接班人。東方不敗卻篡位,把任我行關在西湖湖底的黑牢。但東方不敗因為練《葵花寶典》而揮刀自宮,「不男不女」,無法見人,把權力交給男友楊蓮亭執政。金庸寫楊蓮亭,就是個仗勢欺人、狂妄撒潑的小官吏,開口閉口飆罵舊主任我行、童百熊:「見了教主,為什麼不跪下?膽敢不稱頌教主的文武聖德?為什麼不恭聆教主的指示?教主待屬下兄弟寬厚,不來跟你一般見識。你若懺悔保證今後痛改前非,對教主盡忠,教主或許還可網開一面,饒你不死。否則的話,後果如何,你自己也知道。」長篇描寫,說穿了只有東方不敗「放狗咬人」四個字。

接著楊蓮亭命人押出童百熊十餘兒孫為人質,叫童的十歲孫兒來背教條:「文成武德、仁義英明教主寶訓第三條:『對敵須狠,斬草除根,男女老幼,不留一人。」「十條教主寶訓,都背得出。一天不讀教主寶訓,就吃不下飯,睡不著覺。讀了教主寶訓,練武有長進,打仗有氣力。」金庸模仿中共宣傳毛主席寶訓的極權語言,攻擊的對象,卻是現實中身居少數的同志。

如今年長觀眾熟知的東方不敗,是程小東電影《笑傲江湖II東方不敗》美化過的版本。圖片來源:IMDb

原著東方不敗是個「老妖怪」

接下來小說鋪陳異形現身,眾俠進花園繡房,先聽到東方不敗撒嬌,「嗲聲嗲氣」、「嬌媚做作」,「各人面面相覷,盡皆駭異。」

《笑傲江湖II東方不敗》編劇徐克說,片中援用了林青霞《新蜀山劍俠》中的血魔造型,結合邪惡與美麗,來表現東方不敗。原著可是一點也不美,東方不敗就是壯漢穿旗袍扮春麗的鬍鬚女(Ladybeard):「房內花團錦簇,脂粉濃香撲鼻」,坐在梳妝台畔繡花,東方不敗「剃光鬍鬚,臉上竟然施了脂粉,身上那件衣衫式樣男不男、女不女,顏色之妖,便穿在盈盈身上,也顯得太嬌艷、太刺眼了些。這樣一位驚天動地、威震當世的武林怪傑,竟然躲在閨房之中刺繡!任我行本來滿腔怒火,這時卻也忍不住好笑」。「不男不女的妖異模樣,令人越看越是心中發毛。」

小說接著由其角色扮演和態度斥責性別跨界。東方不敗「似一個賢淑的妻子服侍丈夫一般。眾人不由得相顧駭然,人人想笑,只是這情狀太過詭異,卻又笑不出來。珠簾錦帷、富麗燦爛的繡房之中,竟充滿了陰森森的妖氛鬼氣。」「堂堂教主,何以竟會甘扮女子,自居妾婦?此人定然是瘋了。楊蓮亭對他說話,聲色俱厲,他卻顯得十分的『溫柔嫻淑』,人人既感奇怪,又有些噁心。」

童百熊興師問罪,東方不敗幹話連篇:「我不知道。蓮弟既要殺你,一定是你不好。那你為什麼不讓他殺了?」「蓮弟喜歡幹什麼,我便得給他辦到。當世就只他一人真正待我好,我也只待他一個好。童大哥,咱們一向是過命的交情,不過你不應該得罪我的蓮弟啊。」「我十一歲上就識得你了。那時我家境貧寒,全蒙你多年救濟。我父母故世後無以為葬,喪事也是你代為料理的。」「做兄弟的不是沒良心,不顧舊日恩情,只怪你得罪了我蓮弟。他要取你性命,我這叫做無法可施。」盡顯不問是非,忘恩負義。

東方不敗是個丑角。溺愛白癡老公,就像無知阿嬤溺愛孫子,顢頇昏庸。

東方不敗是個丑角。溺愛白癡老公,就像無知阿嬤溺愛孫子,顢頇昏庸。圖為臺視1985年版《笑傲江湖》,乾德門飾演之東方不敗。圖片來源:截圖自 台視官方頻道 Youtube

這是我們讀的金庸嗎?這就是我們讀的金庸。金庸跟我們想的不一樣,因為讀者進步改變了,所以金庸小說的意義改變了。因為我們已愛過林青霞演的東方不敗,所以很難接受金庸那發黴過氣的東方不敗。在我們覺悟個人價值以前,當整個社會把壓迫當作常理,把被壓迫的人當成賤民時,金庸就是壓迫的一部分。

你會問,難道小說不能負面描寫同志嗎?當然可以,莎拉.華特絲的系列女同志小說寫犯罪,詹姆士.包德溫《喬凡尼的房間》寫同志殺人,對犯罪者都有深刻的關懷。東方不敗背叛,可以寫成正義,也可以寫成邪惡,都不為過。但金庸條列罪狀,先極言東方不敗外表、言行之「噁心」;再罵東方不敗價值錯亂,看待師徒兄弟的男人恩義,竟然不如夫妻愛情。在金庸眼中,罪惡來自破壞傳統性別角色,裝女聲,扮女裝,演賢妻,踐踏忠孝節義。金庸看待東方不敗和楊蓮亭,就是噁心低賤,要讀者也一起覺得噁心低賤,生理性的厭惡,逃過論理思辨,植入集體意識。在這整個社會的反性平教育下,國中生去霸凌同學中的性少數,絕非意外。

「老妖怪」變林青霞

書中,東方不敗表達羨慕,很想像任盈盈那樣青春嬌媚,令狐沖笑道:「你若和任大小姐易地而處,要我愛上你這個老妖怪,可有點不容易!」「是鬚眉男兒漢也好,是千嬌百媚的姑娘也好,我最討厭的,是男扮女裝的老旦。」

小說令狐沖嘴裡可笑可怕的「老妖怪」、「男扮女裝的老旦」,電影《笑傲江湖II東方不敗》居然換成了林青霞,改成令狐沖愛上東方不敗。說明香港當時滿懷文化自信、引領亞洲時尚。這是英治盛世、怪胎的驕傲發聲,徐克更新了金庸,雛鳳清於老鳳聲。

《笑傲江湖II東方不敗》編劇徐克說,片中援用了林青霞《新蜀山劍俠》中的血魔造型,結合邪惡與美麗,來表現東方不敗。圖片來源:IMDb

原本電影版只是轉型起點,可望邁向真正的跨性別出櫃、同志扮裝皇后。既刻劃青春嬌媚,也向大眾宣揚老醜怪肥的魅力。然而香港文化希望無窮的成長空間,卻在金庸的政治交易下夭折。

金庸辦《明報》批評時政,獲得門票,扮演連戰、柯文哲的角色,代表香港接受中共統戰。金庸和査濟民提出的中共治港《基本法》草案,代言中共意志,不給香港普選權利,以致學生成群到《明報》報社外焚燒報紙抗議。金庸版《基本法》實施,香港民主淪亡,經濟衰退,港片等燦爛文化盛世一去不返,連粵語都遭遇生存危機。金庸可說翻版陳文茜替國民黨寫鳥籠公投法,故意讓香港人即使有法也投不出來。

香港政治腐敗、經濟萎縮,影人苦無舞台,被迫往中國尋求合拍;在中國又沒有創作自由,港片原本的狂野靈魂盡失。大老們吃乾抹盡後,留給後人一片荒蕪。今後不知道要原地奮鬥保育多少年,創作才能稍微恢復元氣。

科舉價值服從階級,相信向上流動

余光中、李敖、金庸相繼離世,每次集體悼亡,都要盤點新舊價值的衝突。余光中向警總檢舉徐復觀,檢舉鄉土文學作家是共匪爪牙,檢舉胡蘭成是漢奸,陳映真是傾共,威脅《現代文學》封殺唐文標。所以,李敖罵余光中「文高於學,學高於詩,詩高於品」,「一軟骨文人耳,吟風弄月、詠表妹、拉朋黨、媚權貴、搶交椅、爭職位、無狼心、有狗肺者也。」斥責余光中「過去反共,現在跑回中國到處招搖」,「馬屁詩人」、「半票作家」。李敖說得對。面對統治者特權誘惑,余光中跪了,李敖跪了。金庸更跪了,因為一心中舉發達,光宗耀祖,衣錦還鄉。金庸自傳津津樂道家鄉出過徐志摩等名流,自小與有榮焉,多次求官。筆下的民族大義,是忠於皇帝,不是忠於人民。

讀者捧紅了無良文人,掌握發言權,就出賣人民,拍統治者的馬屁換摸頭,這是文人的貪污。中共暴政激起香港雨傘革命,當初為虎作倀的金庸,到死都裝聾作啞。封建勢力,除了軍閥和財閥以外,御用媒體和文人替政府洗腦人民,可稱文閥。金庸堪稱文閥。

即使跟山本周五郎等日本近代的時代小說、武士故事相比,讀者都會發現金庸武俠雖用盡心機,其實對人的理解很狹窄片面,無限崇拜能力、迷戀成就,把善惡各自無限上綱,只是為了滿足受虐群眾,安撫被剝奪者的不滿情緒,金庸是群眾的鴉片。就像是中國主旋律電影,極力想要顯得有人性,卻畫虎類犬。

金庸辦《明報》批評時政,獲得門票,扮演連戰、柯文哲的角色,代表香港接受中共統戰。金庸和査濟民提出的中共治港《基本法》草案,代言中共意志,不給香港普選權利。圖片來源:達志影像/路透社

究竟是哪種土壤產生了金庸這種文人,金庸小說又肥沃了哪種土壤?文人背叛群眾利益、依附極權,背後的科舉價值,就是因為傳統社會,階級壓榨過甚,基層活不下去,只能盼望科舉向上流動。獨裁政府只管徵稅抽丁,公共服務毫不作為,公務員怠惰,司法貪污索賄,放縱黑心奸商偷拐搶騙、偷工減料,不執法維持商業信任、保護私有財產,反而疊床架屋層層設限圈租,經濟當然不振。卻讓文人向群眾宣揚忠孝節義,金庸小說極力美化的忠孝節義,就是唬弄愚民盡忠,壓榨順民供養的藉口,不適用於貴族階級。

魯迅小說《祝福》,群眾深信女人改嫁就是不貞,死後會受罰,拿迷信來折磨窮寡婦祥林嫂。《阿Q正傳》的流浪零工阿Q,落入盤旋向下的貧窮無底洞,只能靠嘴砲來挽回被剝奪的尊嚴。老舍《駱駝祥子》中北京善良的人力車夫,與鄰居賣身養父的孝順妓女,無論如何奮鬥也無法脫貧,體制仍然把他們拖進悲慘深淵。這些底層,都是忠孝節義思想自古以來的祭品。

金庸是右派,採取科舉價值,訴諸個人努力向上流動。金子光晴、魯迅、老舍是左派,要求集體向下認同,體制要保障基層生存的人權。金庸的主角喜歡幻想退出江湖隱逸逍遙,但他的隱逸只是一張上班族列著好玩的荒島攜帶書單,只是個度假幻想,休完假還是得回到現實。「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真正內涵是:個人投入向上流動的競爭,努力永不休止,社會沒有信任、合作的一天。

傳統性別秩序就是階級

小說中,任我行重奪日月神教教主,眾人見風轉舵拍馬屁:「從此我教在教主庇蔭之下,揚威四海。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任我行聽了超爽。令狐沖心想:「坐在這位子上的,是任我行還是東方不敗,卻有什麼分別?」

鄧小平接見金庸後,金庸演講說:「解放軍負責保衛國家人民,我們新聞工作者的首要任務,同解放軍一樣,也是聽黨與政府的指揮,團結全國人民,負責保衛國家人民。」

金庸號召媒體「我們跟隨黨的政策」,跟喊「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又有什麼分別?

金庸說他《書劍恩仇錄》開頭的老者,原型是報社派來催稿的老工友。那麼也許東方不敗是路人側目的女裝紅頂藝人,於是金庸將他的驚嚇鄙夷之情送給了令狐沖。金庸為什麼恐同、反跨性別?因為這也是科舉價值的一部分。金子光晴《絕望的精神史》說,近代貴族階級的標誌,就是八字鬍。有人去經商,得要先留鬍子,以求瞪人夠威嚴,鎮得住底下人。留鬍子是階級向上流動,東方不敗「剃光鬍鬚」就是階級向下流動。此時回看金庸的主張歷歷浮現:

「這樣一位驚天動地、威震當世的武林怪傑,竟然躲在閨房之中刺繡!」

「似一個賢淑的妻子服侍丈夫。」

「堂堂教主,何以竟會甘扮女子,自居妾婦?此人定然是瘋了。」

在男尊女卑的父權社會,怪傑在繡花,丈夫變妻子,教主變女人,就是階級向下流動。金庸的科舉價值,知道如不向上流動就會被犧牲,所以為求向上流動,不惜狂拍馬屁。男跨女的自願向下流動,金庸無法理解,也無法原諒。必須懲罰、排除異己,任我行殺了東方不敗和楊蓮亭,才能恢復父權正常秩序。

生於亂世,除魅才有生天

金庸小說標榜的忠孝節義,其實很髒,只是統治者對人民單方面的予取予求:統治者壟斷權利,人民只有義務沒有權利。香港青年早已遠離金庸的父輩價值,喊出「生於亂世,有種責任」,爭取的是政治平等,公平正義,尊重多元,新聞獨立。

即使中港台青年被踐踏得潰不成軍,他們依然奮戰無畏。掌握發言權的各大報,用頭條歌頌金庸昔日的成功,卻不會歌頌無名青年今日的失敗。但是,青年的失敗,無疑更值得歌頌。

過去理所當然的,今天不能再因襲。清算歷史,是推翻虛假記憶的工程,揭明粉飾背後的真相,指出歷史錯誤,協商共識,更新原則,警戒重蹈覆轍。若不用新的目光檢視過去,舊枷鎖就會陰魂不散,繼續扼殺現在和未來。讀者與其感嘆余光中、李敖、金庸為什麼死了就要被鞭屍好可憐,不如回想獨裁政權封賞上位的標準是什麼。為什麼在電視報紙上能看到的,都不痛不癢,這都是政治體制使然。

今天與過去相比,標準是否改變了?文學是在打破封建秩序,還是在鞏固秩序?文化與記憶的主權,是否回到群眾手中?

作者曾任《自由時報》主編、台北之音電台主持人、《Premiere首映》雜誌總編輯、《明日報》主編、《蘋果日報》主編、金石堂書店行銷總監,現全職寫作。曾獲《聯合報》等文學獎,著有《帽田雪人》、《愛比死更冷》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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