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一世女工情
因著風害、地力、水災與水源等各式各樣的嚴峻考驗,台西村的收成產量往往不算高,大約是「收無通仔食」的主因。民國六十三年的統計資料顯示,大城鄉擁有的可耕地面積在彰化縣內數一數二高,平均產量卻敬陪末座,收成並不好。
在挺仔、雀仔夫婦倆忙著為生計忙碌奔波之際,寬仔也面臨相似的生計困難。她的夫家雖未欠債,但祖上積累的田地本就稀少,只憑一兩分地種作,根本難以維生。
親密來放伴
人人都「收無通仔食」的情況下,到底如何維生?台西村人因此形成了一種生存策略:夫妻兩人中,一人在家中照顧田地與老小、另一人則遠赴外地打工賺錢,而既有的農田放伴(pàng-phuānn,農事協作)關係,則成為外地打工的群體基礎。又因為人脈、工作類別差異、相處方便等原因,成員往往是同性別或同家族成員。
傳統農事往往仰靠大量人力,在一些特定時節中─例如插秧、割稻─且要跟緊節氣變化,農人得在短時間內快速完工,這時候便需要比平常更多的人力投入其中。互相「放伴」就是在這樣的脈絡下所形成的鄰里互助關係,數戶人家在彼此農忙時期協助,你幫我、我幫你,完成農務。
「放伴」的關係不僅是幾個家戶之間的經濟互助,還是培育綿密人際網絡與鄰里情誼的重要夥伴。在生活艱難的時代,這是農村人們的社群支持基礎。不過,除了與鄰里及相熟親戚互相「放伴」,彼此協助補充田間人手不足的困難以外,面對「收無通仔食」,台西村人還必須進一步籌謀、開拓其他生路。
「生路」必須向外尋覓,往往是到城市、到他鄉從事體力活。幫工的內容五花八門,端看你會什麼、能做什麼。最常見的當然是農村人都會的農事,若像雀仔這類熟悉漁網織補技術者,也常至沿海漁港協助補網。另外,在都市與輕工業建設如火如荼的當時,城市裡需要大量建築工、工廠人力,不少人也因此曾去建築工地、紡織工廠等部門做過臨時工。
在台西村,無論男女,幾乎人人都有出外打工的經歷。雀仔本人就常常自傲:「我對南到北,啥物所在攏去過矣!」
女工聚散
雀仔迫於家中債務與生計壓力,自年輕就與挺仔輪流出外打工。只要外地人來招募打工者,她「有啥物通做就去做」,因此在打工的路程中與不少村裡女性變得熟悉。牛車來台西村將雀仔與相偕的女工一起載走,路途若是遙遠,她們還得轉乘火車,一路搖搖晃晃,交通相當辛苦。
打工不只是與同村女性相處的過程,也會遇到其他農村的女工。雀仔本來就是很健談的個性,在打工生活中結識了許多外地人。她一直記得,在自己還未出嫁時,曾與一群年紀相仿、來自彰化縣各鄉鎮的「姊妹仔伴(tsí-bēr/muē-á-phuānn)」,在農場工作數月後變得要好的那段過往。將要分別時,有些女孩準備嫁去遠方、有些女孩北上投靠親戚,大家都心知肚明,接下來的人生難再重逢。在那台將她們載往火車站的牛車上,幾個女孩簇在一起,編了一首歌:
無風無雨做大水(bô-hong-bô-hōo tsuè-tuā-tsuí)
無疑無悟來做堆(bô-gî-bô-gōo lâi tsuè-tui)
想著今日欲分開(siūnn-tio̍h kim-li̍t berh hun-khui)
倒手提巾拭目睭(tò-tshiú the̍h kun tshit ba̍k-tsiu)
在雀仔家中的電視櫃抽屜裡,翻翻找找,還能找出一些電話號碼與住址,那都是在聯繫不便的年代裡,珍惜彼此情誼的證明。有時過節,她還會收到來自遠方的問候,結束電話後,總樂呵呵地再把那段她與對方如何相處、如何成為朋友的過程拿出來說一說,結尾一定感嘆:「彼个人真正對我真好啊」。
村裡的樹仔(Tshiū–á)、英仔(Ing–á)、米仔(Bí–á)、秤仔(Tshìn–á)、青仔(Tshing–á)……幾乎所有女性都曾是雀仔的打工夥伴。我的阿媽雀仔作為本研究的引路人,在起步階段帶領我一一拜訪各家戶,就是從她相識、相熟的女工夥伴開始。每一回的拜會,幾乎都會提起過往打工生活的那些回憶,有甘有苦,也有記著數十年的小爭吵與玩笑話。當然,不只是雀仔,其他女性也都有或者是一小冊、或者是幾張放在充當名片盒的塑膠袋裡的紙條,記錄多年前重要友伴的電話與當時的地址。
雖然本書無法一一復刻所有女工的身影及她們豐富的對話。然而,本研究與書寫的開展實須歸功於村裡眾多曾經的女工,正是在她們的穿針引線之下,慢慢地讓我也浸潤在她們的生活世界裡。
身而為女
女工的經歷五花八門,然而力氣畢竟比男性小,留在家中、庄裡工作選擇有限、薪水也較低。為了賺錢,台西村裡便有幾位女性經常與家族成員一起出外打工,賺取更高報酬,甚至參與粗重工活。
在眾多女工之中,米仔是經常與雀仔一起出外打工的親密夥伴之一,加上兩人住得近,在晚年時,仍往來頻繁。
米仔二十出頭嫁來台西村,丈夫家中還有一位弟弟,自幼瘖啞、脾性大,且因身患疾病長年待於家中。公婆出於不忍,總要夫妻倆人讓著他、護著他。新婚不久,米仔的丈夫就去當兵,家中經濟重擔於是全落在米仔身上。
家中僅有一兩塊耕地的米仔一家,境遇和雀仔相仿,都需要另謀生路。在自家農事稍歇的縫隙時節,她便與女工到其他地方佈田(pòo-tshân)、挲草(so-tsháu)、插秧、割稻,補貼家用。台北當時有畝畝良田,最常招徠南部農工前去幫忙。米仔問我:「你蹛佗位?」我說,三重。她便笑起:「三重埔啊!我彼時陣定定(tiānn-tiānn)去。這馬想起來變足濟矣。」緊接著向我敘述六、七十年前的另一種三重─「台北市有夠鬧熱,邊仔煞攏田。人的厝就起佇田中央,攏是草糊、竹仔厝,厝內食的攏是鹹菜配飯,逐工攏仝款,閣比咱遮較䆀(bái)咧。我佇遐做三、四個月,會使提著遮爾厚的百票。」她很是生動地描述─「彼時陣閣猶無一千的呢!」
廣闊稻田一望無際的「庄跤(tsng-kha,鄉下)台北」,實在令後生人(hāu-sinn-lâng,少年人)難以想像。如今的三重巷弄蜿蜒曲折,樓房密密挨著彼此、壓著天空,連呼吸似都要特意尋找空間,遑論隨意遠眺便能見到觀音山脈與陽明山。數十年間的城鄉發展急劇變化,那依稀彷彿的農村印象,也只有那一代農人的心中還留存若有似無的痕跡。
仗著自己力氣大,米仔除了與女工出外幫忙農活,也跟著村裡眾人四處做工。在以男性為主、工作內容粗重的建築工地裡,都能見到米仔的身影。雀仔將我介紹給米仔時,誇她「足骨力(kut-la̍t,很勤奮)的」,連男人的體力活都撐得住。
在雀仔繪聲繪影的介紹之後,我首次與米仔見面,卻難以聯想到仿若大力女水手的描述。米仔身材瘦高,說話口齒清晰,不緊不慢,聲音清脆,為人溫和好相處,她向我敘述時頗為自豪─建築起厝(khí-tshù)的時候,她和其他三個男人搭配,負責和水泥,攪得甚至比其他人要好,但領工錢自然也還是領同樣薪水。
寬仔住處離雀仔、米仔稍微遠些,和她們放伴的關係較為疏遠,但也經常流徙於南北農活。而自小與她一起長大的玩伴秤仔,婚後跟她又是隔壁鄰居。她倆總是一起做農、做工,兩家間走動密切,關係頗為交好。寬仔也曾和夫家的兄弟組成一隊一起去過台北。當時只有她一個女人,什麼事都不方便,印象最深刻是一次尿急:「(阮)佇遐割稻仔,無便所,一點鐘、兩點鐘攏無法度放,實在擋袂牢、就凊彩揣一个所在,草搭搭咧,趁無人的時陣放。」
她的自述不僅體現了長時間田間勞動的辛勞,還突出了女性生理需求的艱難。在以男性為主的工作群體中,寬仔雖然和大家從事同樣工作、領同樣工錢,卻無法完全「假做(ké-tsuè)」男人。身體生物性的差別、社會男女有別的文化,使得簡單的如廁需求成了艱難的任務。那段勞動過往,仿如人生行筆至此的一次卡頓,落下一團墨跡模糊的印痕。也許夾雜著泥土、汗水乃至血淚,書寫下的記憶往往斑駁模糊。
忙碌的行跡儘管模糊,人的緣分卻深刻清晰。放伴的關係、女工之間的情誼就此延續了下來。在一次次出外工作中締結的緣分,女工們一同吃睡、一同辛勞、互相幫忙照顧,養成了一世的好交情。這些過往,至今仍是女性高齡者掛在口中懷念著的情誼,雖然日子辛苦,說起來卻晶瑩閃爍、眼神發光。
雀仔、米仔以及寬仔、秤仔,還有其他眾多台西村的勞動女性,彼此都參與了各自照養孩子、負擔家庭經濟,乃至孩子長大離家、婚喪嫁娶、老年病痛的片刻生活,在一把蔬菜、一籃水果來往遞送,她們慢慢一起催熟歲月,一起看望時光如駒。
作者1994年生,台北人,幼時隨祖父母在彰化老家生活。台大城鄉所與荷蘭萊頓大學文化襲產研究碩士畢業,現為英國倫敦大學學院人類學博士生。大學期間接觸社區實作,關注草根社群的賦能與公共參與議題。碩士論文《以身立地:彰化縣台西村高齡者人地關係的形構與轉化》爬梳偏鄉的高齡化現象,獲台灣社會學會田野工作獎。深信田野研究方法能為知識生產帶來洞見,並認同在差異與共性中擺盪的研究位置是理解社會的重要取徑。聯絡方式 r05544023@ntu.edu.tw
書名:《留下來的人》
作者:康舒雅
出版社:游墼文化
出版時間:2024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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