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美利堅國度:十一個相互對立的地區文化史》

【書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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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立抑或革命?

美洲解放戰爭結束後,東海岸六個區域文化之間的關係前所未有的緊密。這些主流的區域文化被迫結為軍事聯盟,成功地捍衛了他們的身分認同和信仰習俗,並打敗了主張和平主義的中部地方及效忠派的新尼德蘭人。但為了維護各自的文化,意外地產生了兩大副作用:一是形成了類似國家性質的鬆散政治聯盟,另一則是民間興起了鼓吹「民主」的運動,讓各區域文化的領袖感到相當不安。戰後不久,各區域文化都必須面對這兩大挑戰,並各自採取獨特的因應之道。他們透過協商或強硬手段所達成的妥協,深深影響了美國的歷史。

戰爭初期,各殖民地間只有一個外交機構,也就是大陸會議。大陸會議實質上是個區域文化間的協議機構,成員透過多數決通過決議。若其中一名成員拒絕履行義務,其他成員也束手無策,僅能訴諸武力。因此為了確保得以制衡的軍事力量,並且更有效對抗英國的威脅,各方簽約建立了一支聯合軍團,相當於一百五十年後的北大西洋公約組織。他們將其命名為「大陸軍」,而經過各區域文化一番爭論後,終於決議由華盛頓擔任總司令。

戰爭時期有一件事益發明顯,即該組織必須擁有更大的權力才能滿足聯盟的軍事需求,而且更重要的是,如此才能維持各成員間的和平。一七七六年七月,來自賓州中部地方領土的約翰.狄金森深怕新英格蘭可能會與其他殖民地劃清界線,導致整個聯盟瓦解。他曾出言警告,這種分裂會釋放出「無盡的分裂、犯罪和災禍,數個世紀的相互忌恨、仇隙、戰爭和破壞,直到最終這些彈盡援絕的省分淪落為某位僥倖征服者的奴隸。」來自新尼德蘭紐澤西北部的約翰.威瑟斯彭(John Witherspoon)在同一個月警告大陸會議的同僚:「我們之間的不和是我們最大的風險。」潮水地方維吉尼亞的理查.亨利.李主張正式的聯盟對於確保「內部和平」至關重要。威瑟斯彭進一步指出,如果戰後的殖民地仍然分離,那麼「在各殖民地間會爆發一場更加長久、更加血腥且更令人絕望的戰鬥。」

這些擔憂讓美國的第一部憲法就此誕生―起草於戰爭期間的《邦聯條例》(Articles of Confederation),於一七八一年才正式得到批准。由於區域文化間彼此猜忌,因此這份文件並未建立一個完整的民族國家,甚至不是個統一的聯邦,反而更像二十一世紀初期的歐盟,即一個由主權政體自主組成的聯盟,其中各政府同意將特定的權力交付給共同的行政機構。各政府所交付的權力反映出北美領袖的保守本質,基本上皆為過去英國皇家負責的事務,即外交及戰爭的策劃和發動。各成員可以照常自行治理,不必肩負新的職責。大陸會議的角色類似於英國國會(或現今歐洲議會),負責處理與外交和戰爭相關的聯盟層級立法,其他絕大部分的權力則保留給各州政府。各州都可以否決不認同的大陸會議決策,並各自保有「其主權、自由與獨立。」邦聯的組織與歐盟相似,其組成與服務對象皆非「人民」,而是各成員州,這些州則由其最高立法機關所代表。

儘管已經起草並簽署了第一部憲法,各區域文化在大陸會議中仍存在明顯分歧。在一七七七年八月至一七八七年五月期間,洋基的新英格蘭與來自潮水地方和深南地方的四名南方州代表針鋒相對。在這十年間,這兩大區域的代表從未投下一致的選票。來自「中部州」的代表相當關鍵,他們會選擇與其中一方結盟;儘管傳統學者認為這些中部代表像是搖擺選民,但仔細觀察後可發現,新尼德蘭、中部地方和阿帕拉契的代表通常會堅持自己的立場。舉例來說,紐澤西代表在大陸會議以及新成立的州議會中,都分為紐澤西北部的新尼德蘭派和紐澤西南部的中部地方派,這兩派的投票行為跟「同州」的紐澤西代表並不一致,反而更貼近來自紐約市或賓州西南部的代表,因為這兩地與他們同屬特定區域文化。同樣地,就連在戰爭期間,賓州內部也有兩大派別互相角逐控制權,其中一方(憲政主義者)受到阿帕拉契的蘇格蘭-愛爾蘭人青睞,而另一方(共和主義者)則是受到費城及周邊地區的貴格會和聖公會信徒支持;阿帕拉契派始終與洋基人站在同一陣線,而中部地方派則往往支持南方人。

在許多議題上,每個地區代表在投票時均會考量經濟,但其他議題則牽涉到根本價值觀。例如一七七八年時,大陸會議投票表決是否應對大眾課稅,以便給付大陸軍的軍官終身半薪,但並不包括應募入伍的士兵(他們已獲得不值錢的紙幣作為固定薪資)。洋基代表一致反對此措施,他們認為此舉相當不道德,不應從窮人身上課稅以賦予(通常較為富裕的)軍官特殊權利。潮水地方、深南地方和新尼德蘭的權貴則熱烈支持該項提議,因為這完全符合他們的價值觀,即社會的存在是為了支撐特權階級。中部地方和賓州阿帕拉契地區的代表則採取務實立場,他們認為給予年金可以確保軍官全心對抗英國,相比起來實在是筆小成本。(戰爭期間,賓州以外的其他阿帕拉契地區基本上未獲得任何代表權,導致他們對沿海的區域文化日益不滿。)一七八二年,大陸會議內部再陷分歧,謠言四起,據傳若不立刻全額支付積欠軍事承包商的債務,大陸軍可能會反抗一窮二白的大陸會議;洋基人反對那些富有的承包商和軍官所要求的特殊待遇,但卻被深南地方人、中部地方人和新尼德蘭人聯合否決了。

區域劃分如此鮮明,以至於一七七八年時,英國間諜保羅.溫沃斯(Paul Wentworth)表示,美國並非只有一個共和國,而是有三個:其一是「強調宗教與政治獨立的東部共和國」(洋基之國),其二是「強調宗教與政治寬容的中部共和國」(新尼德蘭和中部地方),以及其三是「南部……形似英國的混合政府」(潮水地方和深南地方)。溫沃斯主張,這些區域間的差異甚至超過了歐洲各國間的分歧。倫敦的媒體在戰爭結束後依然如此報導:「北美自認是十三個獨立省分,僅受各自議會監管。他們在戰時只是出於必要而遵從大陸會議,而他們現在幾乎已經全體摒棄該組織了。」英國人為此感到憂慮,因為這會讓西班牙有機可乘。戰後的英國間諜愛德華.班克羅夫(Edward Bancroft)預言美國的邦聯必定會分崩離析,因此只需思考「是要維持十三州各自獨立的聯盟,還是新英格蘭、中部州和南方州會組成三個新的聯盟。」但除了大陸會議的問題外,北美各區域文化領袖還面臨著一項重大挑戰:在戰爭期間,大眾突然大力支持一項新概念,即「民主」。這對他們的權威形成莫大的威脅,迫使他們更加緊密地合作,並加強中央的控制。

洋基之國以外的其他區域文化中,大多數人民由於財富未達門檻,在法律上未獲得投票權,所以從未真正參與過政治。(在任何地方,婦女和黑人都不被允許投票或擔任公職。)在新英格蘭,投票所需的財產門檻相對較低,因此有八成的成年男性符合資格,但即使如此,選民仍然往往傾向於聽從該地區的知識分子和商業菁英,這些人幾乎壟斷全州的重要職位。相同家族在殖民地議會和政府高層職位中世代交接,特別是在潮水地方和深南地方,這兩地的大家族毫不避諱地自稱為貴族。不論在哪裡,幾乎所有殖民地的民眾都只能投票選出下議院的議員。總督、議會成員和其他高層官員都是由立法者或國王挑選,以確保下等人不會選出「不適任」的人選。

但在帝國開始動搖的初期,北美的領導者開始對來自社會底層的異常騷動感到不安。「上帝賜予我們與生俱來的自由,」一位來自新罕布夏的洋基人高聲主張,「不要讓未來的世代以為在美國的開國者眼中,金錢是領導自由之人的必備條件。」這種觀念在阿帕拉契區域尤其猖獗。一七七六年初,來自維吉尼亞潮水地方的蘭登.卡特(Landon Carter)向華盛頓提出警告,這樣的「野心」已經「利用了整個殖民地的無知」。他指出,這些無知的民眾認為獨立「意味著建立一個政府,讓每個人不再受到富人束縛,可以隨心所欲地生活。」在北卡羅來納州的梅克倫堡郡(Mecklenburg County)高地地區,當地邊境居民敦促他們的代表在憲法會議上力爭實現「純粹的民主制度,或是愈接近愈好」,並「反對一切傾向於貴族主義的政策,或集中於富人和領袖手中、用以壓迫窮人的權力。」來自賓州阿帕拉契地區的志願軍成員向立法者表示,「任何甘冒生命危險保衛國家的人,都應享有該國公民的全部權利和特權。」各地民眾都提出相似的訴求:希望能建立民主制的州政府,經由直接選舉選出所有的立法官員,且讓大部分的成年白人男性都有投票權。

當殖民地領袖為戰爭動員時,他們將此鬥爭描述為一場對抗暴政和壓迫的戰役。統治階級鼓勵普羅百姓組織地方部隊,以及參與大型集會並熱烈贊同領袖提出的決議,甚至鼓勵他們群聚鬧事,用暴力手段強制執行決議,包含用棍棒毆打,或是在人身上淋焦油、灑羽毛。然而這一過程卻啟發了許多平民,使他們意識到自己也可以積極參與政治,有些人甚至開始閱讀和寫作,探討民主的理念。一七七六年,湯瑪斯.潘恩的《常識》(Common Sense)以及《獨立宣言》問世,激起了大眾對民主的熱情。在各殖民地中,解放戰爭煽動了大眾,使其熱切渴望真正的變革。一七七六年,波士頓的一般民眾發現有錢人可以花錢逃避兵役,於是群起暴動,高喊著:「暴政就是暴政!」一七八一年,來自賓州偏遠地區的蘇格蘭-愛爾蘭士兵廢黜了他們的指揮官,並到費城示威抗議,要求討回拖欠已久的薪餉。在他們的大砲瞄準大陸會議的大廳之前,華盛頓急忙答應了他們的要求。潮水地方維吉尼亞貧窮的白人示威者告訴民兵同袍,他們所參與的戰鬥是「因為紳士的恣意放縱所引發」,戰事本身對大眾毫無利益。從波士頓一直到查爾斯頓的自由黑人開始要求他們應有的公民權。他們在諾福克迫切地要求可以出庭作證,而在麻州則有七人的小組上書,請求賦予他們投票權。面對來自民間的壓力,菁英階級不得不在戰時做出一些不情願的讓步。多數殖民地的投票權財產門檻都降低了,而賓夕法尼亞當時由阿帕拉契主導的政府甚至完全撤銷門檻。馬里蘭的議會調整了稅收政策,使蓄奴的農園主需要承擔更重的稅負。在新尼德蘭的哈德遜河谷,忿忿不平的佃農終於可以擁有自己的農場,而願意再次入伍大陸軍的洋基、阿帕拉契和中部地方士兵也享有相同待遇。在紐澤西,女性(短暫)獲得了投票權。在潮水地方,當地領袖面臨的是讓自由黑人得以投票的訴求,在馬里蘭甚至有人要求讓自由黑人出任公職。與此同時,麻州西部有一群貧困退伍軍人從未真正收到軍餉,退伍後務農的他們卻又遇到政府意圖沒收其家園,因此發起了武裝叛亂,奪取位於春田的聯邦彈藥庫,最終出動聯邦軍隊才得以鎮壓。

許多區域文化的領袖擔心「底層秩序」逐漸失控,認為要確保他們的安全並維持權力,就必須建立更緊密的聯盟,以嚴格監管民意和各州的獨立。約翰.亞當斯對《常識》震驚不已,因為文中呼籲組成直接選舉的單一議會制,他認為這樣的制度太過「民主」,而且完全缺乏「由富人自身利益所帶來的任何約束或平衡,這將導致混亂和各種敗行。」紐約州代表亞歷山大.漢彌爾頓(Alexander Hamilton)形容這個邦聯「只是聯邦政府的形影」,並預測如果不做出改變,領土和經濟上的分歧很快就會引發「州際戰爭」。「我預測這樣一個始終蹣跚、資源極度匱乏且仰賴外部支持的政府,將帶來可怕後果,」華盛頓在一七八六年寫道,「我認為我們將無法以國家的形式持續存在,除非我們建立一個強而有力的中央權威,與各州政府對其轄下領地一樣有效地管理整個聯盟。」

鑑於麻州西部的叛亂,上述三位和其他富裕的美國領袖呼籲大陸會議召開各州的特別會議,目的是改革政府制度。一七八九年在費城舉行的制憲大會上,來自洋基之國、潮水地方和深南地方的菁英代表共同支持所謂「維吉尼亞計畫」(Virginia Plan),要仿照潮水地方制度,建立一個強大的中央政府,以指派方式產生總統和議員。(紐約州代表漢彌爾頓更為激進,他主張由一位大權在握的君主進行終身統治,同時確保政治不受未受教育的人和地方利益影響。)來自中部地方和新尼德蘭的代表反對「維吉尼亞計畫」,並共同支持「紐澤西計畫」(New Jersey Plan),希望根據當時類似歐盟的聯盟形式進行微調。「維吉尼亞計畫」取得了最終勝利,以七票對五票勝出,馬里蘭代表團的票則平均分布在中部地方和潮水地方。

之後的討論聚焦於兩院的代表制度,最後達成的妥協方案以五州對四州的票數通過,決議根據人口數決定眾議院的席位,參議院的席位則在各州之間平均分配。有趣的是,投票分歧不是源自州的大小,而是洋基之國與深南地方的對立。新尼德蘭支持洋基人,潮水地方和中部地方則分為對西部有領土要求的州,以及對西部沒有領土要求的州(因為預期有領土的州將比沒有領土的州多出更多人口)。阿帕拉契地區照舊被排除在討論之外,只有來自賓州的詹姆斯.威爾遜作為代表,無法參與會議的阿帕拉契接下來將成為美國成立初期的要害。

對新憲法達成共識是一回事,但讓各州逐一批准則更具挑戰性。從一七八七到一七九○年間,各州都召開了審查會議來投票決定是否批准新憲,同時間,無論是憲法支持者還是反對者都發表了大量的演說、文宣和文章,部分帶有過度渲染的言論。(反對派甚至警告憲法的措辭可能讓教宗有機會被選為總統,以及國家首都可能遷至中國。)新尼德蘭人不願投票批准憲法,直到大陸會議同意增加關於公民權益的修正案,參考自「割讓新尼德蘭投降協議」,這項協議是一六六四年荷蘭將新尼德蘭殖民地交付給英國前所協商而成。新尼德蘭人長久以來一直受到遠在天邊的統治者專制統治,他們希望確保自己的宗教寬容和探索自由不會受到新帝國壓制。如果大陸會議沒有通過《權利法案》以回應這些要求,美國可能無緣慶祝第十屆國慶。

若我們仔細觀察各州批准會議上投票結果的地理分布,可以發現其中的分歧是由區域文化界線所劃分的。洋基地區的代表,包括賓州北部和長島東部的代表,普遍支持修訂憲法。新尼德蘭、中部地方、深南地方和潮水地方的代表也加入他們。反對者則包括阿帕拉契居民(除了維吉尼亞州代表,其他此區代表都反對憲法)、新罕布夏州的蘇格蘭-愛爾蘭區域、麻州西部(該地農民起義遭到鎮壓),還有紐約上州心懷不滿的洋基和蘇格蘭-愛爾蘭裔農民。紐約州的投票情勢十分緊張,促使新尼德蘭人威脅如果洋基內陸區域的代表拒絕批准新憲法,他們就脫離紐約州並獨自加入新聯邦。有評論家警告,此舉「對於曼哈頓、長島和史塔登島將會造成近乎毀滅」的影響。「若史塔登島決定和紐澤西州聯手,以及紐約和長島選擇跟康乃狄克州合作,那麼這兩大州以及新聯邦都會有責任保護他們。」最終,這些威脅很可能讓他們取得了上風。一七八八年七月二十六日,紐約州以三十票對二十七票接受了新憲法,確保新聯盟得以正式成立。

最終,美國憲法誕生自各區域文化之間混亂的妥協。潮水地方仕紳階級與深南地方讓我們以「選舉人團」選出大權在握的總統,而非透過民眾直選。新尼德蘭讓我們獲得《權利法案》,體現了深厚的荷蘭特色,確保人們享有良知、言論、宗教和集會的自由。多虧了中部地方,我們沒有成為強勢統一、由英國式國會管理的國家,因為中部地方強調各州主權的重要,以防南方的獨裁和洋基的干預。洋基確保了小州在參議院也能有相同話語權,就連人口稠密的麻州都反對潮水地方和深南地方希望按人口比例舉派代表的要求;洋基也促成了一項妥協,即在計算代表人數時,奴隸主只能將其奴隸人口乘以五分之三。a按照洋基的觀點,那些沒有投票權的人其實沒有真正得到代表,這樣的現象應當反映在議會代表的分配中。

這個新聯邦所代表的聯盟搖搖欲墜,不可避免地充滿動盪,而接著將出現兩波激烈的分離運動導致其瀕臨瓦解,第一波來自阿帕拉契,接著是洋基之國。作者為美國記者、作家,畢業於塔夫茨大學與芝加哥大學。2012年獲頒由紐約長島大學頒發的喬治.波克新聞獎(George Polk Award)、2016年入圍普立茲獎釋義報導類決選名單。長期駐外的伍達德曾為多家媒體撰寫報導,擔任過《基督教論壇報》、《舊金山紀事報》、《高等教育紀事報》的特派員,走遍六大洲超過五十個國家,他的文章廣見於《經濟學人》、《史密森尼》、《華盛頓郵報》、《新聞週刊》、《野獸日報》、《衛報》、《彭博觀點》、《華府月刊》。伍達德另有兩本專書,分別是《海盜共和國》(The Republic of Pirates,商業周刊,2014年),《國家的品格》(American Character,八旗文化,2023年)。


書名《美利堅國度:十一個相互對立的地區文化史》
作者:科林.伍達德(Colin Woodard)
出版社:八旗
出版時間:2024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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