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愁,是細膩但卻有勁的…鄉愁(nostalgia)這詞在希臘文字面上的意思是「舊傷口的痛」。它在你的心理刺痛著,遠比僅有記憶本身來的更強而有力。──廣告狂人(第一季第十三集)
美國時間8月12日,一場別開生面的夢田之戰(The Field of Dreams Game)在電影《夢幻成真》的場景中開打,芝加哥白襪隊在愛荷華州的玉米田中,靠著游擊手安德森(Tim Anderson)的再見全壘打,以9:8如此具有戲劇張力的比數擊敗了紐約洋基隊。
《夢幻成真》的不斷複製
該場賽事寫下轉播的美國FOX電視台16年以來的最高例行賽收視率,廣告銷售也創下該台參與大聯盟轉播之後,例行賽的最高紀錄。一場從行銷、企劃、執行到比賽轉播本身幾無負評的賽事,為美國棒球掀起濃濃懷舊風,進而引發後續效應,NBC旗下的OTT串流平台Peacock已經宣布將把《夢幻成真》改拍成影集。
《夢幻成真》這部電影,是一部寫給棒球最純情的情書,是美國棒球史上最黑暗一頁中,所襯托出最深情、浪漫的告白。大聯盟官方原本對於黑襪事件避之唯恐不及,就像台灣棒球史上黑鷹、黑米、黑象等等不堪的過往一般,深怕運動與最忌諱的假球再次連結,但是透過這部電影,讓這些被拒於球場之外的鬼魂,得以在愛荷華州的玉米田中得到救贖。
比賽開始前,《夢幻成真》的男主角凱文科斯納重返電影場景,引領著兩隊球員從玉米田中魚貫進場之後,給了這麼一段令人動容的演說:
30年了,30年。這座玉米田的另一邊,我們拍了部經得起時間考驗的電影。今晚,感謝這部小小的電影所帶來亙古的影響,而讓我們再回到這邊。在這座曾經是玉米田而由大聯盟打造的球場,我們看到分區第一的白襪出戰強大的洋基隊,這再完美不過了。我們信守了承諾,大聯盟信守了承諾,夢想依舊栩栩如生。現在只剩一個問題需要回答了,這裡是天堂嗎?
是的,年輕的一代,或是還未看過這部電影的朋友,所得到的或許只是這場濃濃懷舊風情的球場設置,而無法從中得到救贖、親情、對棒球純愛的感動,但至少它可以是個開端,讓人可以再回頭看看這部電影,進而了解無鞋喬與黑襪事件、了解沙林傑(J.D. Salinger)的《麥田捕手》(The Catcher in the Rye)還有「月光」葛蘭姆(Moonlight Graham)那傳奇的「出賽1,打席0」的大聯盟生涯成績。
「史實」與「記憶」是兩回事,重述歷史的過程中,難免會有缺漏與多義詮釋,從棒球在美國的起源故事,就已經是個美麗的錯誤。美國人所以為的棒球起源,乃至現今棒球名人堂所在地,都是源自於一個錯誤的故事:「南北戰爭的英雄戴伯岱將軍(Gen. Abner Doubleday)於1839年時,在故鄉古柏鎮(Cooperstown)發明了棒球這項運動」。
記憶的誤失有時未必壞
這個充滿歷史錯誤的迷思,卻讓棒球從此就是個帶有濃濃鄉愁與田園風的運動,即使真實的棒球現代化是在紐約,這個再現代不過的城市流行起來與奠定職業的根基,但是棒球神話般的起源卻緊緊地繫在古柏鎮,這個再鄉下不過的紐約州北方小鎮。即使後續棒球史學家一再推翻了古柏鎮作為棒球伊甸園的說法,但誰能忍心拒絕一個絕好的浪漫故事呢?
關於《夢幻成真》,同樣也是歷史事件的重述與穿鑿附會,也充滿著許多的想像甚至歷史謬誤。由李歐塔(Ray Liotta)所扮演的無鞋喬,在電影中是左投右打,但實際上的無鞋喬是右投左打,儘管出現如此令人匪夷所思的錯誤,但無損這部片的濃郁情感。還有如果您讀到前兩段,開始懷疑這部片明明沒有沙林傑與《麥田捕手》的橋段啊?那是因為片中由知名演員瓊斯(James Earl Jones)飾演的孤僻作家Terrance Mann,在小說中,其實正是《麥田捕手》作者沙林傑,只是因為電影開拍前,他揚言如果製片公司用他的名字的話,他會提出告訴,因此有了電影版本中Terrance Mann以及《搖船者》(The Boat Rocker)這本小說。
除了上述兩個明顯的差異之外,由小說改編成的電影,自然有更多更動之處。神話並非史實,但它之所以迷人,就在於它非全然虛構,而是似假似真的交錯其間。《夢幻成真》這部電影或是其原著小說《無鞋喬》(Shoeless Joe)其實都未對黑襪事件有太過具體的描述,因為即便是Eliot Asinof所著,影響後世對於「黑襪事件」理解甚深的《八人出局》(Eight Men Out)這本報導文學經典與同名電影《陰謀密戰》,也都只是諸多史實版本之一而已。
許多細節也面對來自史學家的嚴格檢視與質疑。但我們該做的是至少重述的機會,如同公視戲劇《斯卡羅》帶動的台灣尋根風潮一般,棒球乃至整體運動與大眾文化文本的連結,實在少了些。轉眼間,《Kano》的上映,也都已經是七年前的事了。
嘉農與巨人少棒的記憶
接下來,8月21日是90年前嘉農進軍甲子園奪下亞軍的日子,29日是巨人少棒在威廉波特歷經延長賽,擊敗麥克林登的美北隊奪冠50周年日子;如此厚重的歷史感中,我們卻少有重述。
其實從1968年起的每個八月,紅葉、金龍、七虎、巨人等這些少棒隊名字的遞嬗,也正是台灣近代棒球的縮影,但可惜的是,自2018年起,我常常在文章中呼籲中華職棒聯盟與球隊對於這些歷史周年的重視,我們或可在職棒賽場上邀集這些前輩齊聚,再一次接受觀眾的歡呼,不管是讓當初參與其中的人重溫記憶,或是新一輩的球迷,學習過往歷史,都好。
更甚者,統一獅穿上台南巨人少棒的復古球衣、兄弟以台中金龍為承繼,藉由對於歷史的重述,了解當年少棒的榮光,但也可以藉此重新檢視那樣速成、昧於國際現實的「世界少棒」黨國體制所建立的迷思。可惜的是,即便是疫情前的各式滿滿的主題趴裡,獨獨難以見到我所企盼的那段歷史裡的片段。
nostalgia一詞,中文或翻作「鄉」愁或翻成懷「舊」,但不論兩者任一的中文翻譯似乎僅能側重空間或時間其一,而無法兼得原文中對於時空懷想的情感,但不管怎麼說,對於過往、家鄉的緬懷,或許是來自「舊傷口的痛」,但是卻可以在不同時空環境下給予新的意義,從《一把青》、《天橋上的魔術師》到《斯卡羅》,台灣正透過影劇作品不斷重述這塊土地上的故事,運動場域裡,同樣值得更多的重述。
我永遠記得,在《九降風》裡,看到廖敏雄出現時的悵然,讓我似乎一時遺忘了對那群打假球的黑鷹的怨懟;隨著今年味全龍的「重返」,被拆解重製與挪用的「龍象大戰」,或許也可以是那樣懷舊的產物,但矛盾的是,身為球迷,總難把此龍與當年的龍魂相提並論,這大概正是nostalgia所體現的矛盾與複雜情緒吧!
懷舊是為未來找出路
也許有人會質疑,一個不斷活在過去的運動會有多少未來?從夢田之戰,到大谷翔平每每與貝比魯斯連結在一起,大聯盟好像沒有新招了。畢竟在世的人,能有多少人親眼看過貝比魯斯打球的風采?無疑地,種種操作下,賣的還是大聯盟棒球這項商品,但是這也得社會中有著相對應的歷史共感共應方能賣得動呀!至少,透過一次又一次的重述,彷彿大谷與魯斯這兩者可以不斷跨越時空地對話,黑襪們得以得到救贖,而我們彷彿都能在夢田上與父親一次又一次地傳接球。
生命若如我們駕車前行,別忘了不時從後照鏡裡一瞥身後,鏡中景物或因曲面的映射而扭曲了距離感與樣態,如同在美國駕車時的警語「後照鏡中的物體,要比它們所顯現的要來的近」(Objects in mirror are closer than they appear)一般,但至少,我們不但得以回味來時路,那樣的前行也更安全些。
- 台灣運動的一畝夢田在何方?──鄉愁、懷舊與歷史感的闕如 - 2021 年 8 月 20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