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史蒂芬金的影集看美國的「恐怖」——全球化發展下的領養問題、海外戰爭、種族衝突、被遺忘的歷史

李康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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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白人至上極端主義的悄悄回歸,加上近來連續20多起槍擊事件,「黑人的命不是命」抗議運動的餘波,民主黨一直歌頌的70年代的移民的美國夢,似乎成了今日的美國惡夢?

本文旨在透過史蒂芬金恐怖小說改編的NETFLIX影集《岩堡城》(Castle Rock)兩季,呈現、暗喻的美國種族、社會、國族問題,歸納、分析當今美國社會的幾個現象,並提出面對現實問題,虛構的文學作品所能提供的解方。

影集分為上、下兩季,小說的地點「岩堡城」,取材自美國東岸緬因州,一個以白人為居民主體的虛構城鎮。這部影集簡述一個城鎮遭遇恐怖、靈異事件的經過。第二季則是一位白人父親領養一對索馬利亞裔黑人姐弟的故事。以及鎮上不同移民之間的械鬥與地盤爭奪。影集所呈現的社會面貌與現實氛圍,幾乎是近日新聞事件的縮影,無論是種族之間的衝突,還是針對特定種族為攻擊對象的仇恨犯罪。

史蒂芬金恐怖小說改編的NETFLIX影集《岩堡城》(Castle Rock)。圖片來源:翻攝自IMDb

全球化發展下失去移動資本的囚徒

在《岩堡城》的恐怖故事中,有幾點值得觀察:

其一、會「鬧鬼」的城鎮,其實是全球化發展下失去舞台,被排拒在經濟現實之外的「他者」。岩堡城鎮上沒有任何一間Walmart。留在當地的年輕人找不到任何工作。這座城市被遺棄、遺忘、摒除在世界的運轉之外,因此才成為恐怖出沒、滋長、生根之地。

原本求救、渴望出走的年輕獄卒,最後坐困監獄失去希望而自殺。鎮上恐怖的中心「沙堡監獄」其實是一個象徵。資本主義的「邪惡」在此無法被「矯正」。中下階層勞動者與移民,受限於移動資本與物質條件的缺乏,僅能坐以待斃,成為全球化發展下犧牲者。

其二、相較於現實社會中的衝突,恐怖小說與電影向來將種族問題以歌德式手法渲染,純粹為視聽大眾給予感官上的驚悚、愉悅,有時複製了對少數族群、弱勢族群的刻板印象,有時則批判或顛覆主流意識形態。

在影集中這號稱「薩冷地」(西方世界代表物質文明的奶與蜜之地)的反諷地點,兩個家庭的速寫,都與美國社會中「血緣」、「領養」、「族群」問題有關。一位良善的白人父親,在索馬利亞內戰中因襲擊叛軍,誤殺了一位伊斯蘭婦女,出於愧疚他領養了她的一雙子女。姊姊並不知道這位恩重如山的養父,就是殺母兇手。為此他們經歷了一趟和解之旅,而父親一生都在為此殺人的罪行贖罪,並面對罪疚感。

家庭,就是國家的隱喻。影集中雖然呈現緊張與衝突,卻也看見父親對過去罪行的懺悔與贖罪,看到不同的族裔與宗教之間和解、和平共處的可能。

索馬利亞內戰後的領養問題與移民衝突

片中這段情節其實其來有自,反應了一段真實的歷史。1991年索馬利亞內戰爆發,聯合國與美國明尼蘇達州的社福團體,協助戰火下的孤兒前往美國,其中以明尼蘇達州的「路德教派社會服務」(Lutheran Social Services)與「天主教慈善」(Catholic Charities)等宗教組織最為熱心,收養很多來自當地的孤兒,後來這些孤兒移民長大後因沒有一技之長,淪為低端的勞動力,加上索馬利亞人信奉伊斯蘭教,有些人因無法融入當地生活,心生怨恨,加上伊斯蘭基本教義派的號召,因此選擇加入恐怖組織以獲得身份認同,而後甚至策劃恐怖攻擊,衍生大大小小的社會問題,並延燒至Black Life Matters運動。

從媒體中可以觀察到美國對「領養」的矛盾情緒,與對移民的兩極化反應。一方面,無論是宣揚基督徒的博愛與關懷,散播富裕的物質文明,或單純作為美好的人道主義的實踐,美國多年來鼓吹領養第三世界的貧民、難民,包括許多好萊塢名人都加入領養行列;另一方面,保守派人士(包含極右派的白人宗教極端主義者),恐懼無血緣的收養,由不屬於「我們」的人,來到「我們」的家園,繼承「我們」的血緣,這些中低階層,就像一顆顆不定時炸彈,隨時可能會引爆家庭、社會、國家問題。領養,反而會禍起家門,造成衝突與恐怖的根源。

不僅如此,本片似乎更進一步諷喻(反省?檢討?)全球領養行動背後真正的原因,是出於對全球發生的種族滅絕行動,其無所作為的良心上的譴責。而天真主義的人道救援,亦不敵其擴張利益的軍事或外交戰略,包括長期以代理人戰爭,介入他國政治(比如索馬利亞內戰、烏克蘭顏色革命)的行為,所必須付出的代價。

距圖爾沙24小時

有時恐怖,來自刻意被遺忘的歷史。是被排除在建構國家認同的白人大敘事之外,「他者/它者」的歷史。比如《綠色奇蹟》中明明無罪,卻被構陷強姦白人入獄的善良黑人。其他恐怖片比如《孤兒怨》,則是「領養」出了問題。歐洲的、亞洲的、外來的、陌生的、不潔的,「不屬於我們的血」,造成恐懼(Horror)作亂的源頭。在諾貝爾獎得主東妮・莫里森(Toni Morrison)的小說中,白人男性農場主人強暴被視為家畜的黑奴,或黑白混血,造成的血統混亂,是鬼魂出沒的根源。

片中的一段插曲,則暗喻了一則美國史上最嚴重的種族衝突。

1921年5月31日至6月1日,在汽車與爵士樂流行的美國黃金年代,以3K黨為首腦的美國白人,攻擊了奧克拉荷馬州圖爾沙「格林伍德」(Greenwood)。當地社區住著醫生、律師、記者、企業主等社會菁英的非裔美國人。在當地政府的「默許」下,白人暴民以地面和空中攻擊將素有「黑人華爾街」美譽的社區,一夕之間移為平地。這被視為美國歷史上最為嚴重的種族暴力事件,摧毀了當時美國最富有的非裔美國人社區,不但奪走了非裔移民歷經幾世紀才達成的美國夢,更奪走了身而為人的尊嚴,與子嗣原本應繼承的財富。

這段出於「白人的嫉妒」而引發的屠殺,長期隱沒在荒煙蔓草間,學校不教,受難者不願訴說,卻是非裔民眾心中說不出口的痛。兩年前喬治佛洛伊德因警方執法過當致死,爆發的「黑人也是命」運動中,《華盛頓郵報》的影音紀錄中,有抗議的民眾說,「我們已經忍受夠久了」「忘了在圖爾沙發生的事嗎?」(Have you forgotten what happened in Tulsa?),才喚起這段刻意遺忘的圖爾沙種族衝突的記憶。對照「黑人的命也是命」遊行中偶而發生的縱火、劫掠,與當年的白人暴徒的行為如出一轍。一位見證過圖爾沙大屠殺歷史的倖存者回憶:「這不過是只是跟當年的角色對調而已」。

這段長期被噤聲的歷史,直到在一位移居到當地的黑人牧師羅伯・透納博士(The Rev. Dr. Robert Turner)的積極促動下,在2018年由一位在圖爾沙土生土長——其祖父、曾曾祖父,歷代家族都在圖爾沙擔任市長的共和黨白人市長拜南(Mr. G.T. Bynum)以「這是人類基本該有的行為」(a matter of basic human decency)為由,堅持將隱埋在村落土地下近百年的屍體開挖,才浮出歷史的舞台。拜登則是第一位承認圖爾沙種族屠殺並前往悼念的美國總統。

根據《紐約時報》報導,拜登曾於2021年造訪當地,會晤見證事件的生還者,並在2022年6月,大屠殺101週年紀念日時發表演說:「這不是暴動,而是大屠殺。多達300名美國黑人被殺,近10,000人陷入貧困。房屋、企業和教堂被燒毀。黑人累積一代的財富就此消除。在隨後的幾年裡,即使格林伍德努力重建,歧視也系統性地嵌入我們的法律和政策中,使黑人居民失去了機會,而對黑人家庭的攻擊持續了好幾代……。」

美國聯邦政府在這起事件中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事件發生後,當地通過法令實施新的建築標準,建房成本之高令多數黑人家庭無法重建家園;事件發生後,聯邦政府把格林伍德社區列為『危險』區域,令黑人房主無法以同等條件獲得住房貸款……。

為了彌補川普執政時期所造成的對立與撕裂,為了癒合傷口,軍情單位並鎖定「白人至上的極端主義」為「美國境內最大的恐怖威脅」。

閱讀小說,有助於看見「他者」

隨著川普政府執政的終結,面對國內的種族與宗教間的衝突與暴力行動,政府與民間也祭出相應的解決之道。透過「推廣閱讀」,展開「看見差異」、「產生理解」的對話,讓不同族裔與移民文化兼容並蓄的努力;尤其致力讓有「情緒障礙」與「社會進入障礙」的個體,試著透過共讀,與人產生連結、融入社會,不至於發展出暴力攻擊、或極端主義的思想。

低識字率,一向與犯罪率關係密切。美國國會在1991年通過的《國家識字草案》,「一般教育發展」(GeneralEducational Development, 簡稱 GED)始終在各地開展,甚至圖書館也有GED專櫃,並對不論什麼原因離開學校或從來沒上過學的人,提供免費家教指導。這讓無法進入公共學校體系的人,比如老年人、監獄中的服刑者、來自不同文化的移民、情緒疾患者、不會說英語的外來人口都能受益。

此外,全國教育協會(National Education Association)在1998年成立的「閱讀橫跨美國(Read Across America)」,二十年來推廣閱讀不遺餘力。由於全國上下一致的推動,數十年來提高不少低收入人口的識字率,並透過教育的普及,英語的「同化」力量,翻轉不同階層者的命運。其閱讀清單包括不同族裔的故事,透過認識不同移民的文化與生活方式,看見「差異」。

對於被主流社會排斥而容易形成的反社會人格,或因長期身處弱勢,易受極端主義引誘,而成為傷害社會的「恐怖之源」,則從根預防。用「愛」與「陪伴」包容、接納邊緣人。面對「情緒疾患者」,從歧視、排斥,到逐漸採取接納,以及標籤對抗的努力。

這裡呈現出一種另類的,較為左派版本的美國夢。這也是民主黨版本美國夢的縮影。無論是情緒疾患者,在全球化場景下的犧牲者,被排斥的各種移民族群……,閱讀與廣義的教育,能翻轉一個人的心智,改變一個人的出生與社會階層,能拓展自我,認識他人,與人產生連結,開啟世界對你的意義。

鬆動「我們」與「他者」的界線

「你的微笑,讓我知道,這世界的意義。我接受我有病,大部分的時候我不正常也不完美,但是只要看到你的笑容,我知道一切都無所謂。因為我有愛人的能力。」這是有情緒疾患的姐姐在看見嬰兒的微笑時所說的話。

是這種普遍性的,人與人之間的共感的喜悅,融化並鬆動了「我們」與「他者」的界線。魔女嘉莉可以不成為魔女,不拿槍掃射校園。虛構作品中沒有真實世界「擁槍權」的問題。是「天真無邪」,是人與人之間的「信任」,讓「恐怖」的力量得以消除,或限制在「我可以選擇良善」的人性區塊。

 「『我』在『你』的笑容中找到我生命的意義。因此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把你的利益擺在我的利益之上。」這句話因此成為片中最溫暖的元素,甚至唯一光的源頭與救贖。這真正符合愛的誡命「愛人如己」的一句話,或許也是後川普時代,美國社會的盼望。

商業與軍事利益VS.全球人道主義

但如今美國是否僅靠著領養的大愛行動、拯救難民的人道救援,就此將功贖罪,功過相抵?面對國際上發生的侵略行為,是否又能以「不介入他國政治」為由,實則為「只顧自身利益、以選戰為目標」為實,對國內外的種族屠殺視而不見呢?

筆者認為,以非軍事力量介入或制裁全球發生的種族滅絕或侵略行動,是美國身為世界領導人責無旁貸的責任。其隱憂在於,如果無法發揮更高層次的人道關懷,捨去自身軍事與商業利益,無論是無所作為,還是以武力介入干預、或策動他國內戰,美國自將失去其領導地位。而面對國內局勢,如果無法翻轉川普時代所留下來的的種族主義遺毒,學習尊重不同宗教文明的「多樣性」;僅以多元文化主義的「同化」作用,彌平「差異」;甚至走回頭路,將「他者」排除於建構白人歷史的大敘事之外,「恐怖」將持續在這個國家潛伏,並將以回力鏢的效應被引導回到自身家園。

我想,這也是作為一個「偉大的國家」無法擺脫的責任,與與生俱來的原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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