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來問問哲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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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有自由意志嗎?

這問題很好玩。要是有個哲學問題能搞得連一般人都睡不著覺,通常代表這問題能用日常語言闡述。但自由意志(free will)的問題其實是繞著一個哲學術語打轉,就是「自由意志」。因此,這個問題該怎麼回答,跟我們怎麼定義自由意志很有關係。以下是一些常見的選項。

第一個定義

有自由意志就是有能力做選擇。

照這說法我們有自由意志,因為我們整天都在做選擇。假設有個腦波很弱的傢伙上超市,被店員唬得團團轉,讓一罐花生醬成功上了推車,他結帳時甚至沒有多加注意。在這種情況下,他買了特定品牌的花生醬,但這並不是出於他的選擇。再假設過了幾分鐘,一個挑剔的傢伙走進同一間超市。他仔細瀏覽架上所有花生醬,比較價格、原料和其他有的沒的資訊,最後他拿了其中一罐放在推車上,果斷結帳。相較之下,這個人對花生醬確實有所選擇。

當我們說挑剔的傢伙做了選擇,而腦波弱的傢伙沒做選擇,我們是想表達兩者之間有個重要差別。如果擁有自由意志就是擁有能力去做選擇,那麼,否認人類有自由意志,就是在否認上述差別的存在,而這結論恐怕會有點奇怪。

好吧,但那些出於自願的行動,跟非自願的行動,當中的基本差異到底是什麼?

老實說我還真不確定。是在於人是否對行動有控制感嗎?還是說要看行動是否出於思慮或資訊辨別?(若是這樣,哪種資訊辨別?)是在於行動發生時當事人是否有意識到嗎?還是說要看當事人是否發自內心想要該行動發生?(若是這樣,怎樣算發自內心?)或者說,總體而言,是要看上述某些條件的組合?這些答案看起來都有自己的道理,或許保持中立才是最理性的選擇?

第二個定義

若你出於自由意志行事,代表你當初可以不這樣做。

照這說法,我們同樣有自由意志。當然,或許我們對於「當初可以怎樣做」的一般理解根本就是錯的。(為什麼我們會有這種常識性看法?畢竟,我們幹嘛在乎「如果實際上發生的事情不一樣」會怎樣?)不過如果我們暫時接受這種理解,就能注意到,很多情況下我們其實「當初可以不這樣做」。今天早上我穿了灰上衣,但我當初其實可以改穿黑的、紅的或其他任何顏色。這說法其實不只適用於人類的行動。昨天有下雨,沒很大,當初有可能下更大。我擲了一枚硬幣,反面朝上,但當初它也有可能正面朝上。

若我們當初不可能做出不同行動,那要嘛天氣、硬幣、其他自然現象沒有被決定,我們的行動卻被某種方式決定了,要嘛我們對於「事情當初可以是怎樣」的理解整個是錯的。這樣一來,這說法看起來實在沒什麼前景。

第三個定義

若你有自由意志,表示你的行動沒被來自環境和身體的物理法則給決定。

照這說法,既然我們的身體服膺物理法則,表示我們沒有自由意志。但話說回來,為什麼有人會想要他的身體能違反物理法則(我懂有些人想要能飛或幹嘛的,但我們現在又不是在講那種酷東西)?

但不是有人說什麼量子力學什麼的嗎?

沒錯,或許這個世界裡並不是所有事情都被物理法則決定。但是,就算物理法則只決定事情發生的機率,而不是直接決定什麼情況會有什麼結果,在這種情況下,你的行動跟物理法則的關係,也不會超過石頭之類無生命物體的「行動」跟物理法則的關係。如果或然性的物理法則不會讓石頭有自由意志,那憑什麼讓你有?

第四個定義

能讓別人合理要求我們為自己行動負道德責任的那東西,就是自由意志。

照這想法,人類有自由意志,因為確實有時候我們能合理要求別人為自己的行動負道德責任。譴責別人、讚美別人,我們隨時都在往別人身上訴諸責任。如果要說這種做法整體而言無法帶來好結果,那也太扯了。不過,在我看來,當我們愈強調人類行為背後的物理或生物成因,我們也愈傾向於把壞行為的問題看成一種「工程問題」。在這種情況下,比起訴諸道德責任,我們轉而藉由教育、說服、治療來改善這些行為。如果到了某個境界,我們把世界上所有壞行為都看成工程問題,不再用道德責任來應對,那根據第四種定義,我們確實失去了自由意志。不過,這會是壞事嗎?

我們真能認識腦殼外面的世界嗎?

話說,你怎麼會覺得你認識腦殼裡面的世界?現在,試著用力回想一下你小時候家門口的樣子。你能在腦中重現多少東西的樣貌?裡面有哪幾種顏色?能細節到什麼程度?如果你跟我一樣,會覺得這實在太難了。你甚至可能會開始懷疑:比起眼前的世界,我真的有比較掌握自己內在的世界嗎?要了解眼前的世界,真的只有感官的問題需要克服嗎?

讓我們暫時假設,當下經驗裡真的有一些你可以完全確定的東西。例如說,你現在的視覺經驗裡呈現了一個頁面,上面有一些字跡。你已經擁有關於這份視覺經驗的知識,進一步你該怎麼做,才能從中得到關於外在世界的知識?你的視覺經驗從何而來?照我們的理解,光得先打在頁面上,反射到你的瞳孔,導致眼睛裡的細胞發送電子訊號到神經系統。不過,有沒有可能其實根本不是這樣?如果這些都是你的幻覺呢?或者,如果你其實是夢到自己在讀書呢?最後,有沒有可能,你感受到的一切經驗,都是瘋狂科學家刺激你的大腦所產生的?

嗯嗯,或許吧!這些可能的選項,都跟你從過去到現在的經驗一致,所以無法確切排除。

不過就算無法排除,至少根據那些從感官得來的證據,還是可以說你平常對世界的理解是合理的。簡單來說,我們可以訴諸最佳解釋來找到答案。(請注意,我說的是訴諸解釋(abduction)不是訴諸劫持(abduction),犯罪永遠無法解決哲學問題。)你在邏輯課學到的那種推論叫「演繹」(deduction):蘇格拉底是人,所有人都會死,所以蘇格拉底會死。演繹論證的特色是,結論講的東西不會比所有前提加起來更多。另一方面,我們從統計和機率相關課程學到的推論叫做「歸納」(induction):在這隨機樣本裡,成人平均身高是一百七十公分,所以普遍來說,成人平均身高差不多是一百七十公分。在歸納論證裡,結論講的東西可以比所有前提加起來還要多,但結論討論的概念跟前提必須是同一種。從關於身高的前提,就只能推論出關於身高的結論。

訴諸最佳解釋推論跟上面兩種推論都不同。我還小的時候,搬進了我大哥以前的房間。整理東西的時候,我看到衣櫃裡有一行字,用紅蠟筆寫的:伸恩去死~這行字哪來的?若考慮所有邏輯可能性,當然也是有可能是我媽寫的。但問題是,很多線索看起來不是這樣,像是:我媽不會要我去死、我媽不會寫錯我名字、筆跡看起來不像我媽,而且就算回到九○年代,我媽也早就錯過用蠟筆畫牆壁的年紀了。相較之下,更好的解釋應該是,那是我哥某天生氣寫的。你很容易想到其他訴諸最佳解釋推論的例子。怎麼知道昨天晚上有下雨?因為路面濕答答的。怎麼知道某人想要引起我注意?因為他在叫我名字。怎麼知道比起地球,金星距離太陽更近?這可以從金星的盈虧推論出來。跟歸納和演繹都不同,訴諸最佳解釋讓你可以推論出跟前提討論的概念不一樣的結論。

我們從感官經驗取得證據,這也包括了別人跟我們分享的經驗和想法。不管我們如何詮釋這些證據,最佳解釋應該都是:外在世界多多少少是真實存在,就算我當下沒感知到的部分也是。所以,為什麼我會感覺到視覺經驗裡有個筆電在桌上?為什麼當我感覺自己打了什麼字,那些字就會出現在螢幕?為什麼當我感覺自己詢問隔壁的人桌上到底有沒有電腦(在家請勿嘗試),他們都會說有?這些所有線索,我們當然都可以解釋成是幻覺、夢境,或邪惡科學家的計畫。但是這些解釋都比不上最自然的解釋:我真的在用筆電打字。

不過,一個解釋要怎樣才會比另一個「更好」?

相關考量其實很多種。例如,可以看哪個解釋比較簡單、哪個解釋並非獨獨為了眼前情況特製(ad hoc-ness)、哪個解釋有更大應用範圍,以及哪個解釋讓我們不需要修改太多信念。在筆電是否存在的問題上,最自然的解釋在上述四個考量上都會勝過懷疑論的解釋。

但如果是真正哈扣(hard-core)的懷疑論者,認為沒有人知道任何事、沒有人有理由相信任何事,他們會買這個單嗎?還是他們會乾脆問:「幹嘛相信訴諸最佳解釋推論?」

這涉及很大的爭論。不過我們可以先注意一件事,討論到這裡,我們面對的已經不再是「我們真能認識腦殼外面的世界嗎?」這個問題,而是「要怎樣才能說服哈扣懷疑論者?」或「我怎麼知道訴諸最佳解釋推論是好推論?」就算無法拿來回答後兩個問題,訴諸最佳解釋依然可以是第一個問題的好答案。

有天一對母女經過攤位,小女生看起來只有五歲。媽媽問她有沒有什麼問題想要問,她問:「我怎麼知道我是真的?」我們其中一個哲學家回答:「妳先閉上眼睛……妳還在這嗎?好,那妳是真的。」媽媽帶著小孩匆匆上路。往火車站的路上,小女孩一邊走,一邊搔著額頭。

若全球暖化是真的,我是否不該生小孩?

這問題滿難的。若要完整回答,會包含關於經驗和價值的一系列雜七雜八問題,像是:地球暖化後的日子過起來如何?平均來說一個人一輩子會對暖化造成多少影響?家長需要為小孩負哪些責任?我們到底為什麼想要生小孩?已經存在的人和未來可能存在的人之間有哪些道德差異?道德上該如何評估領養這種行為?面對集體行為的後果,每個人要擔多少責任?「道德允許,但不理想」的行為,和「道德不允許」的行為之間,該如何區分?問題太多了,我們恐怕無法在這全盤討論。

不過,全球暖化之所以會讓我們對生育有顧慮,一個主要理由是我們都認為暖化後的日子會比我們現在過的還要糟糕許多。若它真的糟到不值得過,該怎麼辦?

想想看,我們怎麼判斷一段日子值得過?最簡單的方法,就是去找那些活著的人,問他們是否認為自己的日子值得過。若排除那些虛弱痛苦,身體狀況已經無法回復的臨終病人,我們或許可以說,多數認為自己的日子不值得過的人,恐怕是因為心理狀況影響了價值判斷。(這說法看起來有點循環,但其實不是。因為除了問人是否覺得自己的日子值得過,我們還有其他獨立的方法可以檢驗他的心理狀況。)

不過,我們的判斷真的準嗎?有很多因素可能導致偏誤(bias),讓我們高估目前生活值得過的程度。例如,我們可能對回憶有所篩選,我們害怕死亡,我們難以想像完全不同的生活。若要避開這些偏誤,或許我們可以換這個問法:你是否有過一段日子,糟糕到你寧願直接跳過它?或者,我們可以效法心理學上的經驗抽樣(experience sampling),在隨機的時間點對人做問卷調查,請他們從一到七分評價那個時刻自己的生活:你對生活感到有多少熱情?你對生活滿意的程度如何?生活讓你感覺有多放鬆?⋯⋯。我不確定,不過我猜想,真的覺得自己的日子差到那種地步的人,或者說平均給分低於四分的人,應該會低於百分之五。當然,上述這些完全還沒考慮全球暖化的效果。但想想看,不管全球暖化有多糟,總體而言,它會糟糕到讓人類對生活的平均滿意度下降到低於上述那百分之五嗎?或許真的會,不過至少在日子糟到那種地步之前,都還是值得過的。

最後,不管怎樣,想要小孩的人都應該用領養的。

大腦是如何產生意識經驗的?

說實在的,沒人知道。我們知道這問題沒人知道,是因為目前說明大腦如何產生意識經驗的各種理論,它們連哪些生物有意識經驗都沒共識。除非你已經預設了某些理論成立,否則無法說明哪些理論比較合理。所以目前我們沒辦法完整回答這問題。

不過呢,我們至少可以有一些進展。一種推進討論的方式,是了解我們自己到底有哪些經驗,以及它們是什麼樣子。我們可以重複測驗,來了解哪種人比較容易有心理學家說的「不注意視盲」(inattentional blindness)。或者也可以藉由一些精心設計的視覺錯覺實驗,來檢驗人掌握外在世界資訊的極限。這些測驗都有助於我們了解自己對經驗的描述有多準確。

另一種推進討論的方式,是搞清楚「意識」這個概念到底是什麼意思。我們有時候會用「意識」來談對道德或者對重要政治立場的看法。但在這裡的脈絡下,「意識」有另一些意思。我們至少可以在三種意義上談意識:生物(creature)、狀態(state)和感質(qualitative)。當生物有生物意識,指的是它清醒著,沒睡著也沒昏迷。有些心靈狀態(mental state),當事人不需要透過推論,只需要透過感覺,就可以知道它們存在,像是恐懼、希望、相信、癢。這些心靈狀態會被稱為狀態意識。如果你有感質意識,代表你有感覺、能從內在感受到經驗的川流。這三種意識不見得同時出現。例如說,身上只有三百多個神經元的秀麗隱桿線蟲(nematode C. elegans),依循獨特的睡眠週期過日子。秀麗隱桿線蟲當然有生物意識,但我很難想像它們有狀態意識或內在感受。另一種情況是,有人把你頭上嗡嗡作響的冷氣關上,你鬆了一口氣,這才發現自己剛才一直因為冷氣噪音焦躁不安。所以,並非你的全部內在感受,都由狀態意識構成。

大腦如何產生生物意識和狀態意識?這個問題很難回答,但並非不可能回答。不管如何,我們多少有些方法可以藉由行為或心理來測試一般成年人類是否擁有這些狀態。大腦如何產生感質意識?這就更難回答了,因為我們沒辦法測試人類的內在感受。雖然如此,我們還是可以注意一件事:「哲學家主張科學不可能回答某問題,然後某天某個『膽大妄為』的年輕科學家跳出來打他臉。」這種事情在科學史上滿地都是。

作者為紐約城市大學(City University of New York)哲學研究所的兼任教授和博士生。曾在二〇一七年和二〇一八年獲得美國哲學協會公共哲學專欄獎(American Philosophical Association’s Public Philosophy Op-Ed Prize)。文章散見Slate、Vox、Public Seminar等媒體。

他和美國論壇「Brooklyn Public Philosophers」的哲學家們,以流動攤位形式經營「來問問哲學家」(Ask a Philosopher),在紐約市各處幫人解答哲學問題。現居於紐約布魯克林。


書名來問問哲學家
作者:伊恩‧奧拉索夫(Ian Olasov)
出版社:時報
出版時間:2021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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