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面對戰爭?關於戰爭的哲學思考

陳瑞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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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是大規模的謀殺與反抗被謀殺──發動戰爭的族群為了其特定目的而大規模地侵略並殺害另一個族群,被侵略的族群起而反抗,防止對方在實現特定目的的過程中不斷地殺害自己的族群。對被侵略的族群而言,這是被迫及身的戰爭;他們的反抗戰爭是不得不然的回應,其目的是為了制止侵略戰爭,是必要的也是道德的手段。

圖片來源:達志影像/美聯社

因此,我們必須考慮戰爭的目的來思考它的本質。發動戰爭的一方,藉由大規模的殺害來實現自己的特定目的,這種戰爭的手段本質就是謀殺。我們可以思考如何面對謀殺來思考如何面對被迫及身的戰爭。

面對被迫及身的戰爭有四項作為

我們如何面對謀殺?這個世界總有人為了私利而去謀害別人,甚至剝奪別人的生命。面對謀殺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預防:讓謀殺不要發生,在這階段主導的是「預防原則」。

第二件事是追究與懲罰:萬一謀殺事件發生時,將謀殺者逮捕並加以懲罰,在這階段中主導的是「正義」(justice)的原則。

第三件事是補償與撫慰:被殺害者已逝,留給他們家屬朋友無盡的沈痛與哀傷,也在他們的日常生活與人際關係中製造出空缺,因此他們(特別是家屬)的生活空缺需要被補償,他們的情感需要被撫慰。主導的原則是「感同身受」的同理心(empathy)。

第四件事是反省與教育:教育國民,盡量讓他們未來不會變成謀殺者。主導的原則是「生命尊嚴」(the dignity of life)。面對第一、二、四件事,現代國家和政府中的刑法、警政、獄政和教育體系的建立,都是面對謀殺的有效方式;然而,第三件事現代社會比較少重視,大多交給家屬朋友自行療傷或者由社會關懷體系來介入,代表公權力的國家和政府能做的事也不多。然而,我們在下文會看到,在被迫及身的戰爭中,我們需要的不只是感同身受同理心,而是更大的擴張:我們都是戰爭之下的受害者或倖存者,是戰爭災難的承受者,我們必須有更強的心理準備和思想準備,以便面對被迫及身的戰爭。

理想上,如果我們有超越國家之上的國際聯合體系,有足夠力量擔任國家間紛爭的仲裁者、調停者、追究者、審判者和懲罰者,那麼面對被迫及身的戰爭就如同面對謀殺一樣。第一件事是預防、第二件事是追究與懲罰、第三件事是補償與撫慰、第四件事是反省與教育。換言之,這四件事變成國際聯合組織要執行的事務:如何預防戰爭?如何追究戰爭的責任並懲罰發動戰爭者以及戰爭中的犯罪者?如何補償和撫慰戰爭中的受害者?以及如何反省戰爭罪惡和教育下一代避免戰爭?如同現代國家在面對謀殺一樣。

遺憾的是,我們今天的國際聯合組織並沒有超乎國家之上的力量,聯合國只是個空殼子,被有力的國家主導。結果,沒有武力為後盾的仲裁、調停、條約都只是空話。何況戰爭是族群或國家的行為,終究與個人的謀殺行為不同,戰爭的規模和特性也讓思考「如何面對戰爭」變得更加困難。然而,生活在一個無法避免戰爭被迫及身的世界中,我們不得不思考和面對這個問題。

真正的反戰需要嚇阻與制止的堅定態度

任何理性的人都反對謀殺,也都會反對戰爭。因此,重點不是談「反戰」,而是談如何面對戰爭──特別是「面對被迫及身的戰爭」。談「反戰」就好像談「反謀殺」一樣。雖然在實際的效果上,反謀殺對於蓄意謀殺者而言無關痛癢;對一位蓄意發動戰爭者,談反戰同樣也無關痛養。至少在道德上,要談「反謀殺」應該去教育那些殺人犯;同樣地,要高談「反戰」也應該要去向那些蓄意發動戰爭者呼籲和宣揚。對被殺害者和其親朋大談「反謀殺」好像在他們的傷口上灑鹽?同理,對被戰爭威脅者談反戰又呈現出什麼樣的心態?

我們當然反戰,絕大多數人都渴望和平,問題是再怎麼倡議反戰、再怎麼強調和平,總有人想發動戰爭來攫取私利,這使得我們不得不去面對被迫及身的戰爭。面對這種戰爭的第一件要務是預防,但是如果預防不了,戰爭發生,那是一個握有武力的族群對另一個族群的入侵。如果入侵者無法被阻擋,戰敗者淪為階下囚,其命運完全被入侵者主宰,這時也談不上「追究與懲罰入侵者」、「補償與撫慰倖存的受害者」、「反省和教育下一代」(勝利的入侵者反而更加重視戰爭為達成目的工具)。因此,當預防不了戰爭時,我們的思考重點必定轉向如何阻擋侵略戰爭。

在今天,我們使用國家之上的國際體系發出勸諌和警告、展示嚇阻力量來預防戰爭,這也是今天國際體系面對戰爭發動者採行的措施。雖然聯合國只是個空殼子,但聯合國不是唯一的「國際體系」。這個世界仍然有很多理性的國家,記住歷史的教訓,知道戰爭對所有人都是災難。這些國家聯合起來對於有意發動戰爭的國家施加壓力,讓它心存顧忌。

問題是今天的發動戰爭者如俄羅斯是獨裁者統治的國家,它憑恃自己的武力,無視其他國家的勸諌和警告,仍然發動入侵烏克蘭的戰爭。這意味著,國際體系的勸諌和警告,並無法完全預防戰爭的發生。在無法預防的情況下,我們必須採取比預防更強力的態度:阻擋與制止戰爭──「制止」意謂「阻止」與「制裁」──「阻止」戰爭發動者達成他意想中的目的以及制裁戰爭的行為者。

要達到阻擋與制止的效果,只有採取「以戰止戰」的手段。要止戰就要備戰,因為戰爭使用殺傷力強大的武器,而我們必須在戰爭來臨之前準備足夠的武器以能產生制止的力量。「嚇阻」(deterrence)是一種包含「預防」和「制止」的策略:如果我預防不了你發動侵略戰爭,我只能使用軍事手段來制止你實現你的目的。在此,我投入戰爭的目的是為了制止你的侵略戰爭,是為了實現反侵略的正義。

在預防不了侵略者發動戰爭的情況下,制止是唯一合乎正義和道德的策略。低頭屈從於發動戰爭的侵略者的意志,並藉此方式在戰爭發生前消弭它,既不是合乎道德的面對戰爭的策略,也不是真正的反戰。為什麼?

委屈下的和平不是和平,而是戰爭罪惡的實現

有一種不讓戰爭發生的策略是投降、或者低頭屈從。通常主張低頭屈從的人堅持他們的方式不是投降,而是一種「對話」的策略,他們的目的是「反戰」。「反戰」是他們的最高道德原則。他們認為要不斷地與表現侵略意圖的國家和族群對話。他們也許相信國家本善,侵略者也有人性光輝,只是有自己不同的價值觀與意志(或許還有「面子」),他們的價值觀、意志(和面子)需要被尊重,不該被「挑釁」(以免傷到他們的面子),因此需要「對話」來增進彼此的瞭解,表達自己對於對方的尊重。

但是,這種觀點已經是百般退讓、委屈自己、缺乏平等的觀念了。好像只要是侵略者的意志和面子就需要特別顧及(由於他們表現出張牙舞爪的面目?),而被侵略者的意志和價值就不必被尊重?也不必自重?說穿了,對話只是一種裝飾,骨子裡是妥協、是屈從於侵略者的意志,是放棄自己的價值與原則,接受侵略者的意志和安排。因為,如果沒有妥協和放棄,侵略者是不可能與「標靶」或「砧上魚肉」對話──在他們的眼中,你只是「魚肉」。標靶和魚肉只能被擺佈,哪能有自己的聲音?

侵略的、被迫及身的戰爭之所以是極大的罪惡,不只是因為它以大規模的謀殺為手段──它殺害了許多寶貴的生命,嚴重地侵犯生命尊嚴;還因為它徹底地破壞了戰爭受害者和倖存者的現在與未來的生活,包括自主意志、人際關係、生活方式和未來可能性。侵略者透過戰爭為手段,透過殺害另一個國家或族群的一部分人群(抵抗者),摧毀了其它倖存者的人際關係、生活方式、自主意志和未來可能性,它使另一個國家或族群淪為被宰制者──侵略者的意志貫徹到他們的所有未來生活──而這正是發動侵略戰爭者的目的!如果侵略戰爭得勝,正義淪亡,戰爭下的倖存者都變成失去原有生活的遊魂──這是侵略戰爭的最大罪惡。

如果侵略戰爭的發動者可以不必發動戰爭而達成他的目的──不戰而屈人之兵、降人之國──這是代價最小的手段,也不必冒著侵略戰爭被制止的風險,這是侵略戰爭的發動者最樂見的結果。他們期待被欲望的標靶放棄嚇阻,不從事備戰,甚至主動低頭,屈從侵略者的意志。既然被欲望的標靶主動放棄反抗的力量,侵略者卻仍然不斷地強化自己的軍事力量,它再也不必擔心受到反抗與制止的風險,它大可以軍事力量為後盾,把自己的意志貫徹已經屈從的標靶身上。結果就只能是:

委屈下的和平不是和平,反而是有意發動戰爭者、征服者意志的實現,也是戰爭結果的實現。

有意發動戰爭者現在不必透過戰爭手段就輕鬆變成征服者,它完全可憑自己的意志來宰制被征服者,它可以毫無顧忌地推行自己的政治安排,去改變被征服者的人際關係、生活方式、和未來可能性,相當於摧毁他們原先在自由條件下的自主生活!當然,被征服者的意志在他們選擇屈從時就已經無法伸張了。被征服者自己主動選擇了放棄自己對於自主的堅持,這和戰敗的結果並沒有什麼不同!放棄制止戰爭的努力與「委屈的和平主義」所帶來的結果不是真正的和平。

標舉反戰也反對備戰和制止戰爭、主張「對話」的人,或許會宣稱他們不是主張不反抗或不抵抗,也不主張屈從敵人,而是認為不應以軍事手段來反抗或抵抗,因為軍事抵抗製造戰爭苦難,所以他們主張放棄備戰因此不必承受戰時的生命損失之苦。若敵國在沒有軍事抵抗的情況下征服我國,他們或許主張我們國民可以採取非軍事手段、非暴力、不合作的抵抗策略。

但是,這種策略的後果和軍事抵抗戰敗的後果並沒有很大的差異,因為征服者勢必以壓倒性的軍事力量逮捕、監禁不合作的抵抗者,禁止被征服者結合起來形成大規模的群眾運動。就算真有大規模的抗議遊行,征服者根本不在乎使用暴力鎮壓手段,槍殺手無寸鐵的抗議民眾在人類歷史上屢見不鮮。征服者慣用搜捕、下獄、株連、封鎖言論和行動自由,甚至實行軍事統治、恐怖統治和殖民統治。

因此,只要是抵抗,即使是非軍事抵抗,其後果仍然是摧毁了被征服者原有的生活──這也是戰爭罪惡的實現──卻是當初錯誤的策略而致之。更壞的是,這些結果是可以預見和避免的,卻仍然走到這樣的窘境?不能不說這是愚昧的選擇。

為什麼只有制止戰爭是唯一道德的態度?因為只有這個態度才能保存了我們的自主和意志,主動選擇自己要走的道路──即使那改變了我們的生活方式,但我們有極大可能戰勝,並尋回往日的自由和自主的生活,只要我們準備得夠充分。最重要的是,這才是真正拒絕戰爭罪惡的實現。

作者是在學院的哲學工作者,專長是科學哲學,但是對於政治有相當關懷。在臉書上有一「陳瑞麟的科哲絮語」專頁,不定期地發表個人在各種領域探索、思考的片段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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