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牌桌喬生死談司法──《八尺門的辯護人》的幾個面向

古碧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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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尺門的辯護人》想傳遞的訊息太多太多,要在一齣劇裡逐一梳理清楚,難度甚高。因此,在看完影集後,我買下電子書,想了解原著與改編之間的差異。

圖片來源:翻攝自IMDb

無論八尺門、湯英伸事件,都是曾在我年輕時常耳聞或稍有涉略的人事物。即便連前後期法官、檢察官等這些自稱「老推事」們四人一起打麻將,在牌桌上喬事喬人甚至喬生死的情節,也不陌生。有些人看了打麻將情節,頗不以為然,認為這情節太不合情理也藐視法律,我倒認為小說原著也是編導的唐福睿的田調滿接地氣的。

初進報社時,常聞同事們在背後指說某人是「司法黃牛」。曾任最高法院檢察署主任檢察官葉雪鵬撰文指出這四個字,並非「法律上的正式名詞」,一般司法文書稱呼這種假借司法人員名義,向人詐騙財物的人,經常稱為「招搖撞騙份子」。「司法黃牛」只是一種俗稱。我仍記得那位被稱為「司法黃牛」的資深記者,他跑司法線多年,一周總有幾天和法官檢察官「四健會」;他們手搓麻將,嘴上喬事,但能否決定一條命的生死?劇中,幾位老推事一席麻將決定一條生命的終結。

「法律本來就是權衡和妥協之下的產物」貫穿整部戲

有句俗諺:「有錢判生,沒錢判死」,可說是投射出民間對司法的觀感。劇中的外籍漁工阿布杜爾殺了船長一家三口,他語言不通,又身無分文,沒錢沒勢;法務部長陳令秋在大法官不願宣布廢死違憲後,為了支持廢死,她說「法律本來就是權衡和妥協之下的產物」,她以殺戮止殺戮,到最後「所有的殺戮都一樣」似乎證實這句俗諺。

廢死最常被非議的是,「你知道受害者家屬有多痛苦嗎?你又不是受害者家屬,憑什麼在加害者的刑期上說三道四的?」若支持者問:「殺人到底解決了什麼問題?」必得到反對者的理直氣壯地回覆:「不殺人又可以解決什麼問題?」數千年來,人類社會的「殺人者死」律法牢固到罕能鬆動過。《聖經》的(利未記)24章20到21節的摩西律法謂:「以傷還傷,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他怎樣使人傷殘,也要照樣傷殘。打死牲畜的,必賠上牲畜;打死人的,必被治死。」絕對報應思想歷經數千年仍是根深柢固。

廢死與否是現實的艱難

主張廢死者看《八尺門的辯護人》多些支持,反對廢死者則可能多所撻伐;而我卻認為這齣戲或許支持多一點,卻未必那麼決然,透過法務部長的機心:「不殺,並不能阻止繼續殺;要殺,那就要殺在最好的時刻。」留給人必須經過層層思索與辯證,還未必想得清楚。看這齣戲不止心情難以輕鬆,連腦部的運作也不是大齒輪扣上小齒輪就可以過關的。

劇中還有一句「難道我們不是人嗎?」益發人再三省思。這是公設辯護人佟寶駒年少時目睹父親Looh佟守中持西瓜刀殺人後的娓娓自嘆。原著裡,佟父殺人是一登場的情節,情節交代較按部就班。以船公司刻薄苛扣原住民船員作為破題—不僅未予保險,佟父的表弟落海身故後,微薄的撫卹金扣掉連本帶利計算的抽佣和預借薪資,抵消殆盡,加上公司對他前一年因公斷掉的右手食指置之不理,讓身為船長的佟守中嚥不下那口氣,酒後益發義憤填膺,在酒精催化下壯膽砍人。

豈止戲劇,現實就是依舊歧視原民

縱使在原住民正名運動迄今已39年(1984年由原住民權利促進會發起),社會仍未根除對原住民的歧視。本劇中佟寶駒一心打算要脫離族群的命運,大學時期的他向臺大法律系的陳令秋(日後的法務部長)坦承自己因為加分,才考上輔大法律系。關於原住民加分的爭議,前陣子還因前有臺大的言論自由月一條「火冒4.05丈布條」,嘲諷原住民升學優待政策惹議;後有臺大經濟系系學會候選人的歧視言論甚囂塵上,更因此事有學生在該校留言版大發謬論,毫不掩飾對原住民學生加分入門的不滿。

同理心,大抵是度量文明社會的心理指標;愈成熟愈富足的文明社會不必為了掠奪資源爭得你死我活,自然較懂得將心比心,愈能同理被歧視者的心理狀態;然而,也非絕對的,非我族類眾人得以逐之的歧視總是無所不在的。

近日讀《朱槿可以在這裡開花嗎?》一書,作者克萊兒•拉提農作為模里西斯的移民第二代,英國出生的她,深褐色飛瀑般的捲髮、焦糖牛奶色的肌膚,讓她從小就期盼有天可以變得和其他人一樣「正常」。在一次反對伊拉克戰爭的示威活動,躋身在行伍中的她,被一位怒氣高漲的中年白人喝斥「妳是從哪裡來?」、「妳為什麼不乾脆回去妳來的地方?」頓時,痛苦滾燙的淚水燒灼了她,即使相對文明的英國社會裡,仍有人無法全然接納外貌特徵相異於盎格魯薩克遜白人的移民第二代。

克萊兒•拉提農因為深受歧視,對生態法西斯主義和民族主義相對留意。她看到2017年手持火把的白人民族主義者在夏洛茲維爾遊行,反覆高喊著生態法西斯主義擁護的「血與土」,抗議政府提議拆除紀念南北戰爭後的維琴尼亞州南方聯軍歷史雕像,宣稱美洲屬於和他們同類的歐洲移民定居者遺留下來的主張,選擇忽視美洲是藉由殖民主義以及造成美洲原住民種族滅絕手段所竊取而來的土地。民族主義者經常省略美洲史話中這極為重要的部分,認定當他們的祖先到達美洲時,這裡是一片荒蕪的無主之地。

既奪人財又嘲笑對方蠢的現實主義

包括斥責美洲原住民「骯髒野蠻」的國家公園之父的約翰•繆爾在內,這種「只為某些特定之人保護土地」的概念於臺灣也是歷史上的斑斑血跡。從原住民手中奪取其土地,卻反過來嘲弄的歧視概念猶未絕跡,因而偶見反對否定原民生加分政策的言論在頂校孳生漫漶著,無法斷根。

儘管《八尺門的辯護人》已屬近年來大有進步的台劇,影劇所能承載的訊息終究不如小說,看完劇集仍覺得有些許交代不清的疑問,例如佟寶駒與其父母的關係以及影響及他的族群認同,在小說中的鋪陳敘述遠比戲劇清楚。整部戲的亮點在於演員,鏡頭美學與配樂則稍弱,(尤其在看過幾齣北歐犯罪推理劇,如《邊境勇探》之後,難免要求高)。其中仍有些情節敘事令我深覺不以為然,例如硬要插上好萊塢式劇情的立法院黨鞭與法務部長兩人大滾床單,在此地此刻壓根是不可能的事,有違現實。導演的企圖心太大,想談的過多,硬要塞在8集裡,勢必只能點到為止,殊為可惜。

雖有瑕疵卻值得一看

本劇可以看到台劇的顯著進步,以及平日難以討論分明的議題,透過戲劇開啟觀眾的想要理解,儘管有些政治橋段處理得極生硬,難掩瑕疵。

若問說《八尺門的辯護人》值不值得看?我還是會說滿值得一看的。嗑完劇,甚至可以把原著小說找來一讀。

作者自詡字耕農,曾任職於中時報系、財經雜誌、政治雜誌、公部門、NGO等。現為《上下游副刊》總編輯,關注可持續性發展、文化藝術、地緣政治等議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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