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既不把話說白,也從未默不作聲。他會說出半則跡象,剩下的全讓你猜。等到事件終於發生,報導即將寫成,它已開始預告下一場戲,或讓寫好的劇情開始走歪。── 美國詩人 艾蜜莉‧狄金生
罷免選舉作為「一個人的武林」,罷免方對被罷免方潑起髒水,是絲毫沒有負擔的。尤其是這次10月23日的罷免選舉,作為新興本土台獨力量基進黨唯一一席的陳柏惟,從3Q到刪Q,賭博性電玩、車禍肇事逃逸,這些都是本人也出來道歉的事實,勝負由己、下好離手、不怨天、不尤人;但當批評上升到「連家說他有錢、顏家說他很黑」後,這一切就顯得荒謬而不成比例。
事實上,回顧陳柏惟所在的台中第二選區,在顏清標仍任立委時,都有過半得票且大幅領先對手超過一萬票;但自顏寬恆克紹箕裘後,歷次選舉幾乎從未贏超過萬票,甚至在上次補選險勝對手僅五千票左右。觀察地方自治史,縱使有城鄉差距,但罷免修法後調整為選區內選舉人四分之一同意,且同意多於不同意後,唯一一次類似的立法委員罷免案,就是新北市第十二選區的黃國昌罷免案。而該次選舉的總投票率只有27%,縱使同意票多於不同意票,但同意票仍無法超過25%門檻。
回到陳柏惟所在的台中第二選區,四分之一選舉人同意票,換算後約略等於顏寬恆上次得票的75%。對比罷免黃國昌總投票率只有27%,罷免方要達成這個票數門檻通過罷免可說相當不易。但顏寬恆這次是有備而來。除了家族的宮廟與角頭勢力外,以國民黨前主席,同為台中地方派系紅派大老的江啟臣持續奧援,等若統整了台中紅黑兩派(顏清標為黑派大老)地方派系與國民黨黨機器,對陳柏惟展開鋪天蓋地的攻擊。甚至在既有的宗教統戰合作體系外,中共統戰部門還引入了大量假新聞逐字稿影片攻擊陳柏惟。
為何一個小小的台中第二選區,需要傾國共兩黨上下全黨之力來協助顏寬恆來罷免陳柏惟呢?從空間與時間的維度來看「刪Q」罷免,或許會比較明朗。空間維度上:「刪Q」是東亞地緣政治格局裡,台灣做為中國因素向世界輻輳的滲透最前線。台中鎮瀾宮又是中國對台「宗教統戰」的重要灘頭堡;時間維度上:「刪Q」是近代台灣史上,外部勢力以國家級的力量整合「角頭與宮廟系統」介入地方政治,自日治時代以來又一次的永劫回歸。
媽祖政治學:角頭、宮廟與政治的三角板凳
從2019年台灣眾多政治社會學者合著《吊燈裡的巨蟒》一書探討「中國因素」的對台紅色滲透開始,中國涉台「宗教統戰」的研究方興未艾,其中尤以中國官方對台媽祖信仰宗教網路的滲透,堪稱典範型教材。1986年台灣社會解嚴前夕,中共涉台相關單位發現了宗教統戰的妙用,因此由統戰部主導聯合福建地方政府規劃湄洲「媽祖成道千年祭」,並於1987年與台灣社會本地解嚴的社會情境高度同步。
1980年代末期的國民黨,還是「漢賊不兩立」的國民黨,是那個還沒長成「一中各表」的國民黨。無神論的馬克思主義者要透過媽祖信仰搞宗教統戰,自然是被執政的國民黨視為大敵。為了避免台灣本地大量媽祖信眾與廟方將信仰認同提升成「祖國認同」,國民黨中央社會工作會以黨領政,透過內政部民政司召集台灣各大媽祖廟頭人研議應對方式,最後確定由北港朝天宮同樣以媽祖成道千年為名義,舉辦「全省」慶祝活動。
在這個時候,鎮瀾宮相較其它百年大廟資歷仍淺,因此無法成為這種全台性慶祝活動的主辦方。為了爭香火、爭排名、爭誰是本山、誰是祖廟、誰是開台媽,本來南下朝天宮進香的鎮瀾宮,1970年代後就開始銳意經營、擴大進香,哄抬名聲。甚至為了避免自己被看成朝天宮的分靈子廟,鎮瀾宮對內不再至北港朝天宮進香,改至新港奉天宮;對外則透過參加1987年湄洲「媽祖成道千年祭」,突破兩岸禁令,達成宗教首航。透過這趟中國行,鎮瀾宮代表團迎回各式湄洲媽祖廟信物,透過與真正「祖廟」對接,成為島內「正統媽祖」的代理人。
1990年代末期,台中地方角頭、曾列1987年一清專案赴綠島管訓的顏清標,在成為台中地方派系黑派大老、台中縣議長後,於1990年代進入宮廟體系,成為鎮瀾宮董事長,並透過縣府資源與制度改革,讓鎮瀾宮「派系共治、輪流執政」的傳統被打破。鎮瀾宮在顏家「永久執政」下,從此以「大甲媽祖國際文化節」的名義,成為國家重點補助對象攀上廟史高峰;2001年更以「宗教直航」模式,搶先「小三通」,也讓顏清標個人的政治能量走向頂點,讓台中顏家成為全國出名的政治家族,更讓顏清標在個人因多案入獄後,仍能子承父業的讓顏寬恆繼任立委、讓顏莉敏成為台中市副議長。
《鏡週刊》媽祖與台中地方政治的相關報導就曾指出,2020年縱使疫情喧騰,大甲媽繞境時間一再延宕,但「角頭、宮廟與政治」的三角板凳,仍然透過各式宮廟慶典所聚積的人氣,「三位一體」的從顏清標移靈至顏寬恆身上。也就是說,一百年過去了。創立於1921年10月的台灣文化協會(文協),那個生長在本次「刪Q」罷免陳柏維選區內,日治時期台灣政治文化運動頭人,霧峰林家三少爺林獻堂所帶領創設的文協,曾經奮力想要對抗的「角頭、宮廟與外部政治勢力」集團,仍然喪屍般的以不同形態橫行於當地。
文協的起源之一:反擊殖民者對角頭與宮廟的全面收編
據日籍台灣政治史研究者若林正丈於其巨著《台灣抗日運動史研究》所言,1919年結束的第一次世界大戰後,由美國唯一的政治學者總統威爾遜所提出的民族自決原則風靡世界,影響了日本大正時期的民主推動浪潮,進而激起了台日兩地檢討殖民政策的聲音。整個1920年代,因此成為台灣人在日本帝國殖民體制內追求民主政治與自主尊嚴的時代。這種「我反抗故我存在」的朝氣,帶動自我統治、組織議會的風氣,更是創造了「台灣是台灣人的台灣」這個響亮的口號。
從1920年由東京的台灣留學生創刊《台灣青年》,以撤除給予總督專制權力的《六三法》為目標,屢次挑戰日本「內地」審查制度開始。1921年2月,「台灣議會設置請願運動」在以林獻堂為首的各地仕紳引領下,展開未來多達十五次失敗的第一次嘗試。1921年10月,「台灣文化協會」(文協)成立,以林獻堂為首,社會運動家蔡培火與醫生蔣渭水為主力。根據矢內原忠雄《日本帝國主義下之台灣》一書顯示,「文協是全台灣人民族運動的唯一團體」,更是政治啟蒙引領文化啟蒙,以謀求台灣人的社會解放與文化提高為目標。
從議會請願運動到文協,根據台灣史學者陳翠蓮在《台灣人的抵抗與認同》一書中所闡述,也是一個「帶入西方進步文明,以民族文化之啟蒙對抗迷信、流氓與外來政權」的過程。1924年開始,由《台灣青年》改組,號稱為文協機關報的《台灣民報》開始密集的批判所費不貲、罔顧衛生並提倡迷信的民間宗教活動。作為基督徒的《民報》健筆黃呈聰,更是揭發殖民地政府鼓吹迷信、對廟會活動放任特定商人製造需求、哄抬物價,更結合地方角頭流氓監視文協批評各地廟會的演講,企圖進行阻礙跟鬧場。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這種「角頭、宮廟與外部政治勢力」的樣態,一百年前就是文協在對抗的台灣陋習。
文協百年到今日刪Q的永劫回歸
如今看來,百年前文協對台灣政治與文化啟蒙的急迫追尋,主要來自對當年台灣文化破敗與中國政治醜惡的沉痛反思。文協創立旨趣即載明「我台灣位於帝國南端,孤懸海外之故,常不能跟隨世界之進步腳步。回顧島內,新道德建設尚未完成,而舊道德早已相繼衰頹,人心澆漓,人人唯利是爭,無智蒙昧小民固不待言,居於上流者也相率於揣摩迎合,以博取一身之榮達為能事。青年則多安於眼前小成,薄志弱行,更無確實之大志,甚至流於過激思想,無國士之風而有盜賊之行。此不但不能為國家、人民,圖民度之向上,一知半解、言行不一,甚至有圖毒社會者。每思及此,台灣前途實堪寒心」。
而《台灣民報》屢次提及中國政治現況時,都有強烈的批判認為,「中國文化自春秋鼎盛後極盛而衰。此後只有每況愈下,晚清閉關自守,國民長睡不知世變,終受割地賠款之辱。世界文明不進則退,漢族輝煌早已成過往,以漢族為主的台灣人,非積極從事文化運動不足自救矣」。《台灣青年》創刊號中,未來出版推理小說不遺餘力的東方出版社董事長林呈祿則指出,台人缺乏文化與精神的提升,如同動物園的動物。唯有吸納東西洋文化之精粹,帶入現代文明,讓台灣成為世界的台灣,才是台灣文化未來的出路。
既然成為世界的台灣,而非中國的台灣(或日本的台灣),甚至讓「台灣是台灣人的台灣」,是一百年前文協眾先人畢生的職志。那麼,我們就該記取前人失敗的教訓。在這個文協百年之際、「刪Q」罷免之時,面對美國前國務卿萊斯所謂「中共遙控島內親中勢力顛覆台灣」一說,反對這個由境外敵對勢力中共操控宗教統戰進行紅色滲透,佐以國民黨黨機器、國民黨台中地方派系與顏家所形成的「角頭、宮廟與外部政治勢力」大會師,就是我們重鑄文協理想、確立台灣主體性,達成百年追求的必然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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