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末代女礦工》

【書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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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礦殤

臺灣的煤層薄,受造山運動影響,煤田中有多層煤帶,上下磐脆弱,經過長期的探採,深入地底的煤巷長度早超過兩公里,深度有的更達海平面下一千公尺。礦場規模小,大量使用人力挖掘、運輸,地壓大、溫度高,工作環境惡劣。開發數十年之後,海山原來的主坑道已經「煤枯炭盡」,因此,又向下再延長了八百五十公尺,改採斜坑開挖,礦工必須使用鑿岩機,半蹲半爬進入煤層採煤。隨煤層不斷深入地底,開挖風險更高,潛藏著大型礦災發生的可能性。

回到一九八四年,那個令許多臺灣礦工家庭難以忘記的時刻。

六月二十日。歲時甲申年庚午月辛丑日,逢危丑日,不宜娶親、造作、安葬、入宅,犯之田產不收、財物失脫、虎咬蛇傷,大凶,損六畜、招官司,諸事不宜。

中午十二點五十二分突然傳來爆炸巨響,出事地點在建安主坑道第三斜坑十三片道與十五片道之間,距離坑口達二九九○公尺。礦場突然警鈴聲大作,代表坑內出事了。當時正值交班時間,有十餘位距坑口較近的礦工順利逃出坑外。礦工們聽到鈴聲之後,旋即以三人一組,重新裝滿水壺,帶著電池、頭燈和帆布袋,回頭下坑救人。幸運獲救的陳炳欲說:「已經爬到前頭的同事叫說『要倒下也要一塊兒倒下,要走大家一起走』,接著就有同事過來攙扶我,把我救出坑道。」隨著爆炸事故發生,失去電力,坑內沒辦法通風,溫度愈來愈熱,大約花了一小時,幸運生還者用盡全力爬出坑口。

警鈴聲持續大作,從七聲轉為八聲,「七煞八敗」(tsi-suah bai-pāi),代表有礦工傷亡。尚有七十位礦工仍受困坑內,有半小時因停電無法輸送空氣進入坑道,困在十五片道以下者凶多吉少。搜救人員與時間賽跑,前兩天都在打通落磐,清出坑道內的坍方,坑內依然小落石不斷,有的地方落石已堆到五、六公尺高,坑道內充滿瓦斯味,支撐坑道的支架全被壓垮,隨時有再崩塌的危險。外面來支援的搜救人員因不瞭解地形,海山礦工兄弟仍是救援主力,有些人冒險搶進,被後續落下的土石壓傷,礦工之間休戚相關、生死與共,在地底展開一場生死拚搏的搜救行動。

礦場安全監督員趕到坑口,只能在坑外指揮救災,礦場人山人海,家屬心急如焚地等待著,希望奇蹟出現。礦務局保安人員、媒體記者、臺北縣衛生局與亞東醫院醫護人員在現場待命,坑口已搭建臨時停屍間,等待法醫到場勘驗。圍觀群眾不斷蜂擁而至,聚在拱橋上觀望,整個橋面站滿人,屏氣凝神,觀看一場生離死別的轉播報導。

長期在黑暗坑道內工作的人,眼睛對於光特別敏感,陰暗的電池室內,藉著微光就可以看到上面的火牌仔(hué-pâi-á,名牌),掛著的名牌就代表人還在坑內,找到屍首時可以從亡者腰間火牌仔辨識身分。出事時正逢換班時間,大多數火牌仔尚未歸位,有的火牌仔才剛掛上,似乎還可以感到在空中晃動未止。名牌牆竟成了羅列的神主牌,由閻王唱名,注生或注死,半點不由人。出坑之後,辨認出死者身分者就把他的火牌仔拔下來,一旦電池室的名牌全部清光,就代表全員都出坑了。

搜救到第三天才打通坑道,在落石密布的坑道內,搜救人員小心翼翼地避開各種障礙,在黑暗的坑中,一個不小心就踩到軟軟的人體,地面溼溼的,血水流淌。除了海山的礦工組成搜救隊進入之外,北部各礦場也陸續派人增援,屍體有掛在煤堆上的,有壓在石頭下的,憑著屍臭味找人,往氣味重處挖,就可以找到遺體。當時搜救人員三、四人一組,一發現屍體,會先行禮說:「你的家人在等你回去啦!不要在這邊了,我們來帶你回去!」在高低起伏的坑道中先把屍體移到運煤的片道,再由臺車推出坑道。人雖然走了,少數被抬出來的屍體還會呻吟、放氣,他們身體機能尚在,也有被判定腦死者仍有生命徵兆,心跳與身體器官持續運作,似乎不能接受肉身已死,不忍就此離開至親。

臺灣礦務局規定大礦場需設救護隊,小礦場需有救護班,在其他礦場發生事故時前往救援。當時全臺幾乎有一半的礦場派出人力到海山支援,每一救護隊的任務為「至少搜救到一位工人,將之抬出坑外」,任務即算結束,如果沒有找到人,就得持續搜救六小時,才能進行任務交接。吳東漢在同屬李家的瑞三煤礦工作,當時從猴硐趕到海山救援,他說:「有爆炸的都死得面目全非!」他參與的搜救小組成功找到一具屍體,戴著手套將尚未完全僵硬的屍身收入屍袋,四個人同時抓住屍袋四角,徒手爬出黑暗潮溼、窄小曲折的煤巷,通過落磐坑道,運上臺車。他永遠也忘不了手套一碰到屍身,就沾黏在肉體上,再收不回來了。大體的樣態與氣味如影隨形,回家不論如何清洗,久久不散。

廣播聲劃破了礦場愁雲慘霧的哀戚:「八片道某某人馬上出來了,請某某人的家屬到停屍站認屍。」海山本礦入口上面掛著「安全第一」四個大字,罹難者的家屬噙著眼淚守候。十點多,臺車呼呼呼的聲音從黑暗的坑底傳來,愈來愈響,終於出現一點微光,一節瀰漫著臭味的車廂緩緩駛出,搜救人員黝黑的臉孔看不到表情,裝著屍體的麻袋出來了,家屬痛不欲生,迎上前抱住麻袋,大聲呼喊親人的姓名,淒厲嘶吼,記者搶拍鏡頭,擠成一堆,警察制止的哨聲壓不住一湧而上的人群。每隔兩、三小時廣播一次,就有一群傷心的家人奔向出坑的臺車。

在臨時設立的停屍站旁,高高的煤堆上站滿圍觀的人群,尚未找到家人的礦工家屬站在上面,引頸期盼,仍在祈禱奇蹟出現,有些家屬呆立現場,六神無主,淚水早已哭乾,背上的幼兒咿咿呀呀玩著。時間在無助的等待中一秒一秒地過去,空氣中消毒水刺鼻的氣味瀰漫不散,一天的等待又到了盡頭。

大體排列在地上,供家人指認。屍體凍結死前掙扎的各種姿勢,有的斷手殘肢,屍身不全,有的焦黑難辨,體無完膚。蒼蠅飛舞,覆蓋的白布打開之後,家人幾天的煎熬有了心碎的答案。

媒體上經常看到政治人物在重大災難現場被群眾圍堵,或者群眾向官員下跪的場面,在海山災變的現場並未出現。經濟部長徐立德、內政部吳伯雄奉令前往現場勘災,當時在事務所工作的羅隆盛回憶兩位長官並未移駕至坑口,到了海山事務所之後,就打電話向中央報告災情,旋即趨車離開。

關於這次礦災成因眾說紛紜。阿美族礦工遺孀林金妹說災變前有原住民礦工看到一隻大黑狗進坑兩次,狗和人差不多大小,很多閩南人看到之後,因為迷信,認為是不祥之兆,不敢入坑工作,原住民不知道,還是照常進坑,因而死傷慘重。她的哥哥林正雄第二天被找到,丈夫吳新發第三天才被抬出來,因為坑內高溫,找到的屍體多半已浮腫,無從辨識,有的腫大到屍袋都裝不下,林金妹的弟弟林啟漢說他打開屍體的嘴巴,憑兩顆金牙才確認姊夫的身分。

事務所牆上掛滿標語「防範煤塵最重要 清除噴水求實效」、「一齊展開零災害 消除災難平安來」,許多礦工大字不識,這些口號標語像失效的祈禱語。隨著搜救的時間一點一滴過去,經過不眠不休的搶救,坑內屍臭味愈來愈重,下去搜救的礦工弟兄個個口罩加厚,放上檸檬片,加綁毛巾,依然無法抵擋坑內高熱封閉的臭味。 坑外烈陽下焦急的家屬等到的是一具具扭曲難辨的遺體,經過四天三夜不眠不休的搶救,最後,陷在坑內的礦工無一生還,一人失蹤。

罹難屍體經洗滌之後,送往第二殯儀館,海山公司特別請道士到現場招魂,辦了兩場法會。遺體因為焦黑難辨,只能靠身上的火牌仔指認身分,還有不少家屬領回的遺體可能不是自己親人。葬儀社人員為了搶生意,在坑外鬧到不可開交,有兩位礦工的遺體被其中一家殯儀館搶運到臺北,家屬遍尋不著,好不容易才在臺北市立殯儀館冷凍庫內找到。

每逢重大災難,事故現場就會出現爭食屍骨的「禿鷹」,這回事故出現了兩群,一群落在地面爭食屍身,另外一群隱身於空中持續徘徊繞行,伺機而動。

這場災變造成七十四名礦工死亡、重傷八人、輕傷二十三人,當時海山雇工約一千二百人,百分之六的礦工當場死於非命。大舅原本在媽祖坑工作,曾想轉進建安坑不成,逃過一劫。事發當下,阿嬤在澡堂燒水,距離較遠,她說:「無聽著聲,(看著)死人用袋仔裝, 一个一个扛出來,攏載載轉去厝仔。嘛有人失蹤,有人掉落水櫃……我佇燒水,有的屍身無撿到,塗炭攏臭毛毛(tshàu-moo-moo),揣無(tshuē-bô)的嘛有。」(沒聽到聲音,看到死人用袋子裝,一個一個抬出來,都運回家裡。也有人失蹤,有人掉到水櫃下面……我在燒水,有的屍塊沒撿到,煤炭都臭氣沖天,找不到的也有。)阿嬤的記憶沒錯,一位許姓礦工的屍體掉在水櫃內,泡了兩週的水,一直到七月四日才找到。在暗黑濡溼的坑道內爆炸,無處可逃,粉身碎骨,那些找不到的焦黑屍塊,有的嵌入了礦岩,有的混進了煤屑,有的埋進了石渣,腐屍的氣味成了她對礦場災變的永久記憶,坑道災難場景也成了許多搜救礦工揮之不去的噩夢。災後全臺有不少礦工離職,一年內竟減少了二二七六人。

海山災變後,臺北縣政府社會局對於罹難者進行調查,死亡礦工年齡以五十一至五十五歲居多,是家中主要的經濟支柱,而每一礦工家戶平均有五人,災後家庭頓時陷入經濟困境。阿美族礦工林阿丁說最慘的是族人林阿貴,當天是他人生第一次下坑,就遭此劫難,享年二十九歲。另外,族人王金海因三個月前喪女而無心工作,沒想到第一天回到礦坑工作就隨女兒而去。

礦災三日後,政府召開檢討會議,當時臺煤已無法與國際進口煤競爭,但前省議員兼海山公司董事長李儒侯認為海山地下仍有兩百萬噸煤藏量,有持續開採的價值,他已為籌措罹難者的賠償經費而賣了板橋百坪土地。臺灣省主席邱創煥下令緊急貸款六千萬元給海山煤礦,作為救難與撫卹費用;臺灣省社會處長趙守博也宣布籌措三千五百萬貸款給罹難家屬,每戶二十萬,年息六%(相當於當年度銀行貸款利率),償還期限五年。一九八四年七月四日,海山公司與罹難者家屬在板橋市農會三樓禮堂展開「海山煤礦災變撫卹協調會議」,由煤業勞資協調委員會詹德筠主持,有一百五十三位家屬參與,最後決定每位罹難者家屬可獲撫卹金一百萬元,其中四十五萬元來自礦工勞保的死亡給付,不足百萬由海山公司補足,再加上慰問金五萬、奠儀一萬元,每位罹難礦工家屬先發一百零六萬元。

事後官方調查報告出爐,結論是因第七、八節臺車中間的插銷未卡牢,造成臺車滑落,撞擊到高壓電,引燃煤塵爆炸,導致二十立方公尺的土方落磐。海山礦災主因如為煤車脫軌,涉及人為疏失。依據一九八四年七月十四日監察院調查報告,認定政府與海山公司有十大疏失,要求礦坑應立即關閉,接受檢查。

國民黨政府隨即訂定臺灣煤業政策,宣稱要嚴格執行礦場安全規定,藉由煤礦評鑑制度,關閉不良煤場,但列入優良礦者,准予續存。海山煤礦一直被視為典範礦場,不過,在此礦災之前早有不少小型礦災發生,其中媽祖坑發生過三次、三通坑一次,在海山災變發生之前,李家的瑞三煤礦在一九六九年還發生過當時臺灣史上死亡人數最多的礦災,有三十七人死亡。

在李家雄厚的政經關係下,海山礦場藉評鑑制度過關護航,持續營運,一直到一九八九年才停止開採。出事之後沒多久海山煤礦旋即復工,阿嬤仍天天燒水供礦工洗澡,而礦工們也在充滿屍臭的坑道內繼續掘進,每天搬運著摻雜屍骸碎片的礦砂。三週後,海山災變尚未完成善後,臺灣史上死亡人數最慘重的礦災發生了。

作者為輔仁大學社會學系教授,著有《學術這條路:大學崩壞危機下,教師的危機與轉職之路》(大家出版,二○二一)、《社會極化:比較新加坡、香港與臺北》(Social Polarization: Comparing Singapore, Hong Kong and Taipei, Germany: Lambert, 2017);合著有《高教崩壞:市場化、官僚化與少子女化的危機》(群學出版,二○一五);編有《性別作為動詞:巷仔口社會學第二輯》(大家出版,二○一七)。


書名《末代女礦工》
作者:戴伯芬
出版社:春山
出版時間:2024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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