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巴黎侍者》

【書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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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起司(LE FROMAGE

春神來到

城市頭頂,燦爛驕陽垂掛蔚藍天空,朝氣蓬勃的日光灑在林蔭大道上,汽車、柏油路、窗戶閃閃發亮。春天到來,處處光輝燦爛,耀眼奪目。我一早打開公寓窗子,站著喝咖啡,俯瞰藏在巷弄、宏偉表面後方的小建築和斜屋頂,空氣沁涼,充滿希望,飄著甜美氣息。樓下街道傳來人語和瓷杯碟子輕碰的聲音,斷續對話飄上來。大街的白楊樹枝冒出萬朵堅硬的深色花苞,我踩在房間木地板的雙腳長繭僵硬。

我早晨沿著運河漫步,享受城市之美。短短幾週,這座城市忽然生氣勃勃。海明威說得沒錯,進入春季,巴黎之美每天沒有極限。

亞德烈、德蘇沙、薩爾瓦多正在露天用餐區為早餐時段完成準備,現在露天用餐區開放,餐廳容客數增加三倍之多。狹長的露天用餐區綿延餐廳前方,在石欄杆後俯視小廣場。完美對稱排列的餐桌兩側,各有一條長長的石板人行道,幾個世紀來朝臣的倉促腳步,把地板打磨得發亮光滑。和室內用餐大廳一樣,露天用餐區也分配rang,位置愈靠中央愈重要。

橡樹般粗大的石柱撐起拱形天花板,我們在涼爽的清晨空氣中工作。現在我們要和椋鳥比速度,在我們端走餐盤、大快朵頤之前,牠們會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撲向餐桌,撿食早餐剩菜。我們喝咖啡時太陽悄悄攀上蔚藍高空,艷陽毫不留情照耀著露天用餐區,清涼空氣漸漸消散。

「以每平方公尺的密度來看,沒有哪座城市像巴黎這樣美女如雲。」我對其他服務生說,很清楚這種話題可以振奮他們的精神。

「是沒錯。」亞德烈說:「但她們都很chiante。」難搞。

「米蘭呢?」德蘇沙問。

「算了吧,太放不開。說到義大利,羅馬女孩才是首選。」在地專家薩爾表示,他嘴貼瓷杯輕啜濃縮咖啡。「話說西西里人─」

「楚浮說絕色美女都在蒙彼利埃,不是巴黎。」路西安打斷他,他剛抵達餐廳,上氣不接下氣,整整遲到了兩個鐘頭。

「呦,這不是我們的在地演員嗎!」德蘇沙逗他:「很開心有你加入。」

「好吧,隨便,但楚浮懂什麼。」亞德烈上完髮膠,「普羅旺斯才美女如雲,我的理由如下:第一,她們通常都長得好看,典型的法國人長相─深色髮、橄欖肌、深色眼眸,說話腔調也好聽,而且她們不像難搞的巴黎女孩。英國佬,你不會想要巴黎女孩的,找一個普羅旺斯女孩,你就有福了。去亞維儂或普羅旺斯艾克斯生活,忘了巴黎吧。」

其他服務生深表贊同。在法國,人人鼓吹愛國,可是講到女人、美酒、起司這三件事,地區才是王道。

「那裡的番茄也很甜美。」薩爾對我眨眼。

「英國女人也不錯,譬如黛妃。」

他們提到黛安娜王妃,話題自然跳到英國皇室,法國人對皇室家庭的興趣果真沒有底線。

埃德蒙.德.鞏古爾在他寫了四十五年的著名日記中提到:「知識分子聚在一起吃吃喝喝、把酒言歡時,話題很難不繞著女人與愛情打轉。」在餐廳工作我不禁好奇,我們是否只需要在客人身邊,成日喝便宜咖啡的日子就夠了。也許是因為我們在陽盛陰衰的服務生世界,才總是談論女人。當然其他巴黎餐廳有數不清的女服務生,只有塞納河畔餐酒館還停留在古代,卻沒人能解釋,他們只會說c’estcomme ça(就是這樣)。

「……普羅旺斯,我以後要在那裡開一間餐廳。」亞德烈說。典型的服務生美夢:開一間屬於自己的餐廳。「……開在繁忙的小廣場上,和我老婆─」

「你結婚了?」我詫異地問,因為他從沒提過這件事。

「沒有啦,還沒。不過等等,你幹麼這麼震驚?再說我在這裡工作,要怎麼找老婆?到普羅旺斯再找吧,現在沒有談情說愛的閒情逸致。」

「也許你在我的婚禮上會遇到真命天女,伴郎大哥。」德蘇沙露出微笑。

一聽見婚禮,這群服務生精神全來了,七嘴八舌,人人想要參加婚禮,但目前還沒人受邀。要是我受邀參加德蘇沙的婚禮,就代表服務生真的接納我了,其他服務生受邀,則是再次證實被當自己人。可是這麼多員工在同一天休假,恐怕有點困難,全員參加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我們興致勃勃規畫德蘇沙婚禮時,寶琳匆匆衝進出餐口,問紀堯姆人在哪裡。紀堯姆是幾週前剛加入餐廳的新服務生。寶琳說話時,我注意到薩爾刻意離開出餐口,路西安也注意到了。我有種他圖謀不軌的預感,他在疏遠寶琳。

「紀堯姆還沒到嗎?」路西安問。

「就像你今早那樣。」亞德烈補充。

「我才遲到幾分鐘,亞德烈,難免嘛。」

「幾分鐘?是幾小時吧。這次我就睜隻眼閉隻眼,下不為例,再遲到就走人,這已經是你這兩週內第三次遲到。」

亞德烈離開後,路西安對我說:「欸,英國佬,我有幾件事要告訴你!晚點再說。等旁邊沒人我再告訴你。」他難掩興奮。

主任昂首闊步踏進出餐口:「Il y a du monde déjà(外面已經人山人海)……」

早餐時段正式開始。

全是一齣戲

早餐營業告一段落,猶如停火時刻的違和清靜籠罩餐廳。廚子輪流踏進蹲式廁所抽菸,他們不能上樓抽菸,只有服務生能站在餐廳外抽菸,在綿延至城市各角的後巷,倚著牆角或車子抽菸,打量通勤趕路的優雅女子,聽著她們的高跟鞋聲在人行道的溫暖空氣裡迴盪。輪班時段可以抽菸,但要按階級分配,還要看大魔頭亞德烈的臉色,一次只有一人能穿戴領結和外套外出,還要惦念下一人正等他回來交接。抽菸空檔只有你獨自一人,此時你人不在餐廳,不屬於餐廳,而屬於這座城市。

露天用餐區的餐桌上還擺著吃剩的早餐,只有幾桌安靜喝咖啡讀報紙的客人。我觀望等著出去抽菸、獨自坐著休息的時刻。空桌還赤裸裸,我們通常等到十一點鐘才開始擺設午餐餐具。突然亞德烈帶著菸味在我肩頭冒出,像一隻穿黑西裝的烏鴉。

「Tu peux y aller(換你了)。」他低聲說,輪到我出去了。

抽完菸後,鼠人在出餐口吩咐我去拋光午餐時段要用的玻璃杯,順便通知泰米爾廚子一○四桌有政客,準備餐點時務必拿出完美表現,這間餐廳的「完美」有分級,所以他才需要耳提面命。我坐在低矮地下室的反轉水桶上,擦亮玻璃杯,聽著他們對話。

「Toujours parfait.」哪一次不完美,泰米爾廚子怒嗆鼠人。

鼠人威脅他們,要是又捅出常犯的婁子,他們就得付出龐大代價,他會仔細檢查從那扇門送出去的每道餐點,離開時鼠人嘴裡還碎念餐廳每況愈下。沒過多久,亞德烈回來了。

「C’est qui(他哪位)?」尼姆沙對亞德烈宣洩不滿:「Punday政客。」

「某punday政客,我也不在乎,咖啡交給我送就好。」

「馬上來!」

過一下子,我聽見鼠人回來:「政客的早餐準備到哪去了?」

「來了,科倫丁。Putain, fous moi la paix(媽的,少來煩我)。」亞德烈對他破口大罵。

「很好,很好,讓我看看,尼姆沙。少給他一個可頌,他畢竟是社會主義者。算了,算了,我吃掉就好。Liberté, égalité, fraternité(自由、平等、博愛)。」鼠人滿嘴可頌,口齒不清地說。

在這間餐廳,我們只剩博愛,因為管理階層早就奪走另兩樣。

「政客留大筆小費了沒?」鼠人離開後,尼姆沙對亞德烈大小聲。

「沒吃到早餐他怎麼會留,你他媽的快去準備。」

「Punday政客。Punday pourboires(該死的小費)。」尼姆沙朝內部通話機含糊咆哮幾句,我從坐著的位置聽得見下層廚房的騷動,他們已經結束早餐出餐,正在準備午餐。下層廚房員工沒有回尼姆沙,怒火像是波浪,咒罵他的聲音此起彼落,人人把指令轉交給比自己低階的食物鏈物種。

路西安踏進地下室時,我已經拋光餐具一陣子。

「剛剛你要說什麼八卦?」

他倚在牆邊。「我先問你,你覺得紀堯姆為何沒來?他們說他找到飯店工作……」

路西安笑了出來,表示自認是正統服務生的人根本瞧不起飯店工作,畢竟在飯店工作沒有小費,客人只是自行入住。那短暫一秒我信了他的話,如果他說的都是真的,那麼紀堯姆今天沒來上班,也許,我是說也許,餐廳會要我頂替他。也許這是我晉升服務生的大好機會。

路西安往前傾身:「可是n’importe quoi(不合理),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他跑了,他在跑路,我告訴你。」

亞德烈正好行經我們身邊:「狗屁,你又知道什麼了,路西安?」

「我就是知道。昨晚營業結束時,他不是莫名消失嗎?」

「我們不都是這樣嗎。」亞德烈語氣枯燥地補充:「類似你今早那樣。」

「你不是領班嗎,消息還真不靈通。紀堯姆偷了餐廳的錢,他沒把錢交給科倫丁,所以現在他才那麼努力討好政客。昨晚紀堯姆工作到一半突然人間蒸發,不信你去問薩爾。」

路西安說他早就摸透他的詭計,他說著故事,雙眼閃閃發亮:「很簡單,我們整天都在管錢……」

他從外套內裡掏出服務生皮夾,「……這玩意兒,你覺得裡面裝了多少錢?有次我的甚至有deux mille balles。」兩千歐元。

「少再鬼扯,他才沒偷錢。」亞德烈說得斬釘截鐵,雖然聲音中閃過一絲不確定。「他做這行已經好幾年了,要是他在巴黎的名聲全毀,之後要去哪裡找工作?」

「他老是把倫敦和紐約掛嘴上,又愛說巴黎的壞話。」

「我受不了這種cracher dans la soupe的人。」吃裡扒外,亞德烈是這個意思。

「就是說嘛。我問你,要是你想去其他地方,你會怎麼做?在這裡工作賺不到機票錢吧?所以說當然得去偷拐搶騙,拿到錢就跑路。他勇氣可嘉,不得不尊重啊,亞德烈。」「是啊,可是現在活該倒楣的是誰?還不是你和我。要是他稍微懂得尊重人,就會挑週一晚上幹這種事,偏偏挑昨天,現在是週六午餐,我們卻缺一個服務生─」

「非得是週五,我告訴過他,週五是現款最高的一天,很多人點飲料─」

「你知道你滿嘴屁話嗎,路西安,你和你的putain d’histoires(爛故事)。」

其他服務生陸續抵達,兩分鐘不到,紀堯姆的名聲已經徹底毀滅,背下各種指控,無論故事是真是假都與我無關,他們和我分享這件事,反而讓我覺得我已算是他們的一分子。

「Alors, il t’a laissé combien?」所以他留多少錢給你?路西安最後故意問亞德烈,想要他閉嘴。

「誰?政客?一毛都沒給。」亞德烈丟出這句話就離開。

他離開時路西安翻了個白眼。

「你應該早就知道亞德烈是靠什麼賺錢的吧,英國佬?」路西安露出陰謀論的表情。

「我大概知道。」

「要是你以為餐廳都是靠美食賺錢……」

「他是怎麼逃過法眼的?」

「你以為他為何叫大魔頭?他們全都有份。」

大魔頭,當然了。

「你到底要不要告訴我八卦?」

路西安翻轉過一個水桶,陪我一起拋光玻璃杯。「你知道王八經理今早不讓我休假吧?」

「你去哪了?」

他微微欠身:「聽我說,你以後可能很難在餐廳見到我了。」

「你要像紀堯姆一樣跑路嗎?」

「不,不,才不是。我是……好啦,我今早是去參加試鏡。」他跳起來,但盡可能壓低音量:「確切來說是第二輪試鏡,這可是大製片,要是我拿到這個角色,mon ami(朋友啊)……putain! Je sui parfait pour le rôle quoi(媽的!這角色根本是為我寫的)。不要告訴別人,噓。」

亞德烈折返:「你怎麼興奮成這副德性?」

「我?哪有……」

「你一直偷笑。」

路西安藏不住祕密,把試鏡的事一五一十告訴亞德烈。

「哈,你這大明星,得了吧。」

「你從這件事學到了些什麼吧。」亞德烈轉身離去時,路西安說。

「很快這一切都不重要了。」路西安將一把餐具哐啷扔進水桶,「這鳥工作、髒兮兮的制服。我父母會在雜誌中看見我,欣慰我總算出頭天。」他的話語深具感染力。

「你要拿這筆錢做什麼?」

「電影酬勞?大概是在左岸買一棟公寓吧,接到第二部電影後,我就買下我父母的餐廳。」賈瑪爾擠過我們身邊,走向置物櫃。

「As-Salaam-Alaikum(平安喜樂),兄弟。」他用手背搓揉鼻子,抹在褲子上。

「Wa alaikum as-salam(你也平安喜樂)。」路西安回道。

「所以是真的嗎?紀堯姆的事?」賈瑪爾轉著鬥雞眼,想從我們眼底看見答案。

「Ouais(沒錯)。」路西安說。

「Espèce de merde(真是人渣),就因為他一人,今天我們要忙得雞飛狗跳了,我希望他得到報應。」

他清了清鼻子,吞下口水。「要命的花粉症,真是夠了。」

我加入他們的行列對紀堯姆發表意見,感覺大家在等我。老實說我對他印象模糊,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服務生到齊時工作已經夠辛苦了,因為每天人力都已達下限,意思是就算只少一人也會很慘。

樓下的備餐廚房已經火力全開,煎炒滋滋聲、鍋具碰撞聲、吼叫全隨著詭異噁心的炒紅蔥、煮義大利麵的大鍋滾水、地板清潔漂白水的味道飄上石階。我們在樓上聽見金屬冰箱的甩門聲,依稀聽見幾個字:「可樂」、「沛綠雅」、「粉紅酒」,夾雜著一長串正式營業前清點存貨的泰米爾語對話。我和路西安擦完玻璃杯,回到樓上的出餐口準備。分配rang時我心急如焚地等著被叫到名字,卻什麼都沒等到。我還是跑堂員,真的愈來愈荒謬了。

薩爾瓦多總算抵達,路西安早就跑到大太陽底下抽菸,努力「曬出小麥肌」。

「Guillaume, quel connard(紀堯姆真是王八蛋)。」我說。

「Ouais, grave(一點也沒錯)。」他回答。

「所以他偷走多少錢?」

「Quoi(你說什麼)?」

「紀堯姆啊,你昨晚也在場,他A走很一大筆錢,跑到紐約了。」

「你在鬼扯什麼?」

「路西安說─」

「好萊塢先生?那小子滿嘴屁話。」

作者出生於英國多塞特,二○一二○年從倫敦亞非學院畢業後,移居巴黎。他在那裡住了七年,頭四年做過各種低收入的工作,從排隊、酒吧工作到博物館保安和市場管理員,同時努力成為一名作家。現在,他以寫廣告文案為生,並有寫小說的野心。他的作品曾刊登在《紐約時報》、《衛報》、《金融時報》等雜誌。


書名《巴黎侍者》
作者:艾德華.奇索姆(Edward Chisholm)
出版社:麥田
出版時間:2024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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