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失落的聖典:追尋世界宗教的真義》

【書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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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宇宙與世界

第二章 印度:音聲與靜默

公元前一千五百年左右,一群又一群的游牧人離開高加索大草原,往南移動,穿過阿富汗,最後在今日巴基斯坦的旁遮普(Punjab)一帶落腳。這些移民既不是大規模遷徙,也不是武力入侵,比較可能是好幾群亞利安人(Aryans)在數百年間慢慢移入。其他亞利安人則已遷往更遠的地方,把他們的語言和神話一起帶去。亞利安人並不是族群明確的族群,而是由擁有共同文化的部族組成的鬆散聯盟,他們共享的語言現在被稱為「印歐語」(Indo-European),因為它是好幾種歐洲和亞洲語言的基礎。旁遮普的這群亞利安移居者說的已是早期形式的梵文——世上最古老的聖典語言之一。

大約三百年後,祭司精英階級開始大規模選編梵文讚歌,這套讚歌就是《梨俱吠陀》(Rig Veda,意為「詩中之知」),印度大部頭聖典《吠陀經》(Veda,「真知」)中最崇高的典籍。最古老的幾首從遠古時代即已傳給七名偉大的仙人(rishis,意為「先見」),再由他們一字不差地傳給後代,七個祭司家族透過背誦,代代相傳,把祖先蒙啟示得來的讚歌口傳給子女。直到現在,即使他們已經幾乎不懂古老的梵文,卻還是能準確唱出原始的音調和轉折,伴以儀式規定的手臂與手指動作。對亞利安人來說,聲音永遠是神聖的——甚至比歌詞的意義重要得多——所以在祭司吟詠和背誦這些讚歌時,他們感覺自己浸淫於神聖之中。

我們現在提到「聖典」,馬上會想到書面文本,恐怕不太容易消化「經文的聲音重於其所傳達的真理」的觀念。可是印度對書寫很陌生,直到公元前七世紀左右總算有了書寫,但還是把它當成邪魔歪道。年代較晚的吠陀文獻有這樣的規定:「弟子食肉、見血、交媾或書寫後不應吟誦吠陀。」書寫之於古代印度,就如「偶像」之於約西亞治下的以色列,是一種降低格調又充滿陷阱的載體,用它承載神聖是不入流的。因此儘管書寫技術不斷推進,吠陀讚歌還是繼續以心學習、以口傳授。歐洲人在十八、十九世紀到達印度後,因為完全看不到吠陀的抄本和書籍,一度懷疑它是否真的存在,但婆羅門祭司堅決告訴他們:「吠陀屬於宗教,書上沒有。」

在今天的西方世界,往往認為聖典是絕對的,永遠封印,不可增刪,神聖不容侵犯。但我們之前已經看到的是,在前現代世界,聖典始終是進行式。古代典籍雖然備受尊重,卻不是化石,聖典必須對不斷變動的環境提出回應,也常常在這個過程中澈底蛻變。《梨俱吠陀》顯然正是如此:在現存《梨俱吠陀》中,卷二到卷七是最早的「家傳書」(Family Books);卷八和卷九是另一個世代的詩人祭司之作,可是它們的地位與最初七位仙人的讚歌相同;卷一和卷十又出於另一群看法非常不同的仙人之手,但後來還是被加入。美國學者布萊恩.K.史密斯(Brian K. Smith)表示,吠陀是「獨具一格的正典……不斷重新思考,卻又永恆不變」。

亞利安人看起來實在不像創作聖典的人,因為他們過得和我們認為的「虔誠」天差地遠:他們的謀生方式是偷敵對亞利安部落的牲口、搶本地原住民的土地,還把本地原住民蔑稱為達薩(dasas),意思是「蠻人」。他們不覺得這麼做有什麼不對,因為對他們來說,這是「上等人」(arya)唯一能接受取得財貨的方式,這種態度與農業文明中強徵農民作物的貴族並無二致。亞利安人只有在掠奪和戰鬥時,才真正覺得活著,他們不是愛好和平的瑜伽行者,而是粗魯無文、飲酒無度的牛仔,為了更多的牛和牧場不斷東擴。

《梨俱吠陀》讚揚這種精神,最早的讚歌歌頌戰神因陀羅(Indra),消滅惡龍弗栗多(Vritra)的英雄。弗栗多象徵亞利安移民的一切阻礙,牠的名字出自印歐字根VR,意思是「阻擋、封閉、包圍」。亞利安人把弗栗多想像成巨蛇,牠在時間之初緊緊纏繞著宇宙山,讓生命所需的水流不出去,導致遍地乾旱,寸草不生。因陀羅將祂光芒萬丈的雷電擲向弗栗多,割下牠的頭,使大地恢復生機。這則暴力的神話明白道出亞利安人的困境,他們覺得自己被敵人團團包圍,必須殺出一條血路才能繼續前進,奪下生存所需的牛、馬和食物。每個聖典傳統都有自己的核心主題或動機(motif),反映出這個傳統對人類困境的獨特觀點。我們馬上會看到,這群印度移民對解脫(moksha)有著根深柢固的渴望,即使在弗栗多幾乎被人遺忘很久以後,印度人還是覺得自己陷於生死困境中動彈不得。解脫的相反是amhas(「困」),與英文的「anxiety」和德文的Angst是同一個印歐字根,帶來深層的不安與幽閉恐懼般的苦惱。以後的人會為了超脫人生之苦而精進禪修和持戒,古代亞利安人則只有奮勇突圍一途。

我們不該以為這些仙人只是肅立一旁遠觀衝突,他們跟著打家劫舍,也參與每場戰鬥。在讚歌裡,這些詩人祭司說自己與因陀羅一同衝鋒陷陣,並聲稱是自己的吟誦儀式賦予因陀羅力量,讓祂擊垮伐羅(Vala)囚禁太陽和牛隻的山洞,讓大地重獲光明、溫暖及食物。其他讚歌也提到因陀羅的同伴摩錄多(Maruts),他們的歌聲不但能強化因陀羅上陣殺敵的力量,也能掃蕩所有阻礙。因此這些詩歌顯然非同小可,對戰爭技能、草原經濟、戰士福祉和亞利安人的存續都至關緊要。雖然後來的印度聖典發展出不害(ahimsa)信條,可是在這個階段,仙人們得自天啟的話語攸關存亡,若能正確吟誦,即可置亞利安人的敵人於死地。

要是你問這群亞利安人:這些激烈的宇宙大戰真的曾經發生嗎?有沒有證據能證明因陀羅或弗栗多的存在?他們會一頭霧水,甚至不懂你究竟想問什麼。因陀羅、弗栗多和伐羅屬於神話——屬於聖典的語言——帶你回到原初時間,思考什麼才是人類生命裡關鍵不變的。對一直感覺身陷重圍的亞利安人來說,弗栗多和伐羅既不是想像,也不是歷史,因為牠們體現的是永存當下的真實,是存在核心永不休止的生死衝突。他們在營地四周的達薩身上看見弗栗多和伐羅;他們知道動物不是獵殺,就是被獵,為了求生,只能不斷爭鬥;而可怕的風暴、地震及乾旱,會一視同仁地讓所有生物陷入險境。太陽每天晚上都被黑暗勢力吞滅,但不可思議的是隔天早上總能再次升起。

這群人始終感覺八面受敵,連較為平和的亞利安神祇的名字都與團結對外有關——密多羅(Mitra)指的是「緊密」或「同盟」,而伐樓那(Varuna)的意思則是「掩護」或「結合」,這些名字不但把凝聚不同部落的「忠」神聖化,也預設敵人無處不在。亞利安人永遠面臨威脅,也將隨時備戰的處境投射到宇宙,相信他們的神祇提婆(devas)就在那裡與阿修羅(asuras)交戰,對抗著這群落入魔道的古老原始神明。有的詩歌提到晚上有惡靈在營外梭巡,有的詩歌一再警告饑荒和疾病的幽魂近在眼前。隨著吠陀思想的發展,亞利安人似乎認為蛻變之前必須經歷危險和解體——在伐樓那帶來和平與秩序之前,弗栗多必然得勢。吠陀神話說原初的一崩裂為多,說宇宙是從神祇被支解的身體形成的,還說聖言(the divine Word)自天界墜落,碎成數不清的音節,仙人們努力要重新拼回。

人類和其他動物不一樣,人無法認為世界現在的樣子是理所當然的。亞利安人以神話解釋生命,同時也以務實的理性改善處境。為了讓每個人分到好處,攻擊必須預先計畫,戰技必須設法精進,草原經濟也必須盤算周全。不過他們也像每個戰士一樣,總是告訴自己出征是為了撥亂反正。亞利安神話與這些理性主導的活動並不衝突;事實上,神話不但肯定這些活動,也幫助他們更加順利。例如在發動攻擊前,祭司會吟唱歌頌因陀羅獲勝的讚詩;戰士們將馬匹套上戰車後,會喝下一種名為蘇摩(soma)的迷幻藥,像因陀羅開始作戰前一樣。雖然換個角度來看,這種生活方式似乎野蠻、恐怖又沒有意義,但《梨俱吠陀》神祕的吟唱讓它顯得莊嚴而重要。

這麼做得到回報,到了公元前十世紀,亞利安人不但穩定東擴,還在亞穆納河(Yamuna)和恆河(Ganges)之間的陀坡(Doab)安頓下來,這片地區此後便以亞利安.伐爾塔(Arya Varta)為名,意為「亞利安之地」。每年天氣轉涼後,他們會派出一隊又一隊戰士攻擊當地人,建立新領土,把勢力範圍再往東推進一點,並以新的儀式將逐步擴張的過程神聖化。到了這個階段,亞利安人最重視的英雄變成火神阿耆尼(Agni),因為拓荒者在紮營之前必須放火燒林,清出空間。對亞利安人來說,提婆不是「他者」,不是有別於他們的「另一種」存在,而是他們自己的神聖面向。阿耆尼不只象徵拓荒者征服和控制新環境的能力,也是他們的「第二自我」(alter ego)——他們最高貴、最深刻,而且同樣具有神性的「真我」(atman,「阿特曼」)。

提婆和現代西方的「神」的概念不可混為一談。提婆的意思是「照耀」和「提升」,不論讚歌、情感、河流、風暴或山岳,任何事物都適用這種特質,而亞利安人也在其中瞥見超越的潛能。對亞利安人來說,神聖絕非封閉於自己的形上領域,而是滲透於整體實在。所以提婆不但是自然力量的縮影,也象徵似乎能讓人暫時登上更強烈存在狀態的激情,例如愛與戰鬥時的狂喜。近代以來的西方科學已經把物質和心理及靈性分開,可是對受右腦全觀視野啟發的吠陀仙人而言,沒有任何事物純粹是物質的,因為一切全都浸潤在超越的潛能之中。

因此,阿耆尼等於亞利安祭典中最關鍵的聖火:據說太陽——維持生命的火——曾落入我們的世界,被埋在地殼底下。但是只要摩擦或敲擊木條或石頭,阿耆尼就會再次燃起,把拋入聖火的禮物帶回天界。阿耆尼也是心中之「火」,從我們存在深處某個神祕的角落升起,在思維裡展現。讓人迷醉的蘇摩也是提婆,因為它不但能提高戰士的勇氣,而且是強化仙人直觀能力的啟示之源,讓他們能暫時超凡入聖。對這種掙脫塵世束縛而無限擴大的感覺,有位仙人是這樣說的:

我們已飲下蘇摩,我們已化為不朽;我們已奔向光明;我們已見著眾神。喔,不朽者啊,必朽之人的憎恨與惡意如今於我何傷?……

軟弱和病痛皆已消失,黑暗的力量已落荒而逃。蘇摩已攀上我心,擴大。我們已到他們延長壽命之地。

凡是能擴大亞利安人的視野、讓他們想起神聖的,都是提婆:提婆幫助他們在凡塵世界裡安然自在。在《梨俱吠陀》中,阿耆尼和蘇摩都被稱為亞利安人的「慈悲的朋友」;而每天清晨喚醒亞利安人的白晝之神密多羅,字義也是「朋友」。仙人們想像:在祭祀場上,密多羅和黑夜之神伐樓那會一起坐在亞利安人旁邊,猶如交情深厚的友伴。

亞利安人沒有井然有序的神譜,也沒有至高神或「高位神」,因為所有的提婆都分受一股遍在、終極、非人格的力量。「智者以很多方式稱呼一,」有一位仙人說,「他們稱它為因陀羅、密多羅、伐樓那、阿耆尼。」每個提婆都被歌頌為宇宙的創造者和維繫者,因為祂們都像一面透鏡,讓人得以一窺整體實在,也讓人看見絕對(Absolute)的不同面向。不過,這個實在不是至高無上、獨立自存、無所不能的存有,它「存在」的方式也和我們認識的脆弱、必朽、會出錯的東西不一樣,這無所不包又極端神祕的實在,毋寧說是存有本身。

亞利安人觀察宇宙的複雜運作,對它的規律驚奇不已。每朝升起的太陽就像天天發生的奇蹟:為什麼太陽、月亮和群星不會從天上掉下來?為什麼河流會源源不斷流入大海,卻不會淹沒土地?季節怎麼能這麼規律地一再更迭?現代科學的確回答了這些問題,但亞利安人著力的方向是神話而非理性。在沉思宇宙運作之理時,他們察覺到宇宙裡似乎有一股力量,把可能發生衝突的各種要素拉在一起。這股力量既不是提婆,也不是現代所理解的造物之神,而是一股超越的、非人格的力(force),亞利安人稱為梨多,意為宇宙的韻律。他們發現,宇宙裡的要素似乎總會回到源頭,所以也試著模仿這套規則,透過祭典,請阿耆尼將他們獻上的供品帶回天界。任何一項引起紛爭、把東西據為己有的行為,都違背梨多——所以是「錯」(false)的。弗栗多和伐羅之所以要破壞宇宙的完整,侷限自然秩序的無垠之美,創造出黑暗、貧瘠、死亡的世界,就是因為有這種心態。

雖然仙人們強調終極實在無法言詮,但他們不知怎的還是透過語言「見」著它。《梨俱吠陀》晚期的一首讚歌說,聖言(Vac)自陳她是涵容提婆和世間一切的超越實在:

我與樓陀羅(Rudras)同行,與婆蘇(Vasus)同行,與阿迭多(Adityas)同行,也與一切諸神同行。我懷密多羅和伐樓那,懷因陀羅和阿耆尼,懷雙馬童(Ashvins)……

我在世界之頂生下父親。我的子宮在水裡,在大海裡。我從那裡散播一切生靈,我頭上的冠冕觸及高天。

我如風吹送,擁抱一切生靈。在天空之上,在大地之下,我成就如此偉業。

在《希伯來聖經》和《新約聖經》裡,神的「聖言」(Word)也是創造之力:「萬物都是藉著他造的。」以言為喻的現象幾乎無處不在,傳達出人類境況的一項真理:我們藉言語為自己創造世界。小孩喜歡說話,因為使用語言能為自己創造「宇宙」(cosmos)——一個有秩序的世界,小孩對環境的認識和他們對語言的掌握是同時發展的。所以是語言讓實在對我們產生意義,但若想表達在它範圍之外的事物,便只會詞窮。

據說吠陀萬古以來一直出聲,但是直到仙人出現才第一次被聽見。在蘇摩(或許還有早期形式的瑜伽)加持下,仙人們感覺到凝聚宇宙的那股神祕力量。雖然他們沒有記錄過程,但是或許曾經刻意培養這種洞見。「密契主義」(mysticism)一詞源於希臘動詞muo,意思是「關閉」。據後來的冥想者解釋,他們會在冥想時「關閉」分析和推論活動(我們現在已經知道,分析和推論是左腦的特徵)。佛雷芒(Flemish)密契者若望.魯斯堡(Johannes Ruysbroek,一二九三-一三八一)曾以基督宗教的詞彙描述這種操練:

聖父的啟示將靈魂抬高到理智之上,到達無形無象的赤裸。去到那裡的靈魂單純、純淨而無瑕,空掉一切,而聖父就在這種絕對的空的狀態現出祂神聖的光輝。理智、感覺、評論和分辨都無法服事這光輝,那些東西必須待在底下。

心一旦這樣「空」掉,右腦的全觀視野就能自由揮灑。對魯斯堡來說,這種狀態是他稱為「聖父」的存在賜予的,可是在印度,密契者認為這是人類主動達成的,他們還發現調息能引發這種「內在專注狀態」(internally focused states)。(稍後會談到調息對瑜伽的重要性。)《梨俱吠陀》的讚歌反映的似乎是右腦的視野,見到的是宇宙中相異的部分在靈性層次相連。這告訴我們:從《梨俱吠陀》那麼早的時代開始,聖典傳授的真理就不同於事實知識。畢竟,事實知識出自我們一般的、左腦式的對世界的看法,而世界只是複雜得多的實在表象。

《梨俱吠陀》的讚歌說仙人們「聽」到聖言——一種與人間語言無關的神聖之聲,因為他們也用智(dhi,「內在之見」〔inner vision〕、「洞見」)「見」到它。他們說,雖然「真知」(veda)超越一般語言所能描述,而且我們幾乎無法用平常吸收和處理資訊的方法認識它,但是「內在之眼」會以某種方式將「真知」「視覺化」。那麼,這些仙人究竟「見」到什麼呢?他們似乎驚鴻一瞥見到梨多。在「異象」(visions)中,梨多化為光芒萬丈的提婆,有的駕戰車,有的坐在天界的金色寶座上。仙人們接收到一連串靜止又毫無關聯的畫面,也試著以生澀的人間語言傳達這些異象,期期艾艾地說:「我們真的使出我們的洞見(dhi)之力,在祢們的寶座上有金色的某種東西,我們用心去看,透過自己的眼,透過蘇摩獨有的眼。」這「金色的某種東西」與一切凡塵俗物不盡然相關。仙人們並不打算用明確的線性敘事描述這些提婆的活動,因為迸入他們心中的聖言就像一連串「劇照」,一張張一閃而過,彼此在邏輯和時間上都不連貫。他們見到的超越時間,可能是過去、現在或未來——也可能同時包括過去、現在和未來。《梨俱吠陀》裡的讚歌是一道道倏忽而逝的靈光,而且形式常常是謎語、悖論和意義不明的問答。印度人至今依然相信只憑理智無法獲得真知,因為神聖超越智性、教理和經驗。

不過天啟並非只供仙人獨享,而是為了他的同胞。印度有一種說法:見到異象的人必須「回到鬧市」,恢復正常生活,用一般人能懂的方式傳遞這些神祕的洞見。換言之,仙人(或稱「先見」)必須成為「詩人」(kavi),必須以某種方式得到「偈語」(verbal formula),即梵(brahman),以凡俗的語言訴說無法言詮之事。仙人有時也會祈請提婆協助。梵的字根意思是「漲」或「長」,詩人似乎感到有某種非常強大的東西從內在掀起波濤。談到自己創作詩歌的過程,說那就像裁縫製作「美麗大方又做工講究的袍子……也像能工巧匠打造戰車」,把已經存在的不同東西巧妙結合,創造出新的東西。

仙人只能傳達這無以名狀的異象,因為他不知不覺體現出它——仙人也被稱為悸動者(vipra),因為他隨著梨多的節奏「震顫」或「發抖」。在超越的異象裡,仙人不只是與另一種存在相會,也是使自己以某種方式神聖化。讓個人達成這種蛻變,是獲得超越異象的全部重點。右腦揭示萬物之間深層的相連,因此聖與俗、神性與人性之間並沒有鴻溝。這是隱喻的世界,而隱喻連結明顯相異的事物,讓我們以不同的方式看待彼此,說「人即是神」代表我們對人性和神性的認識都幡然改變。在印度,人們經驗真理的主要方式,依然是藉著接觸那些流露神聖智慧的人。

當亞利安人在獻祭時吟誦仙人的讚歌時,以梨多的精神將這些讚歌還給曾經協助創作它們的提婆。真心聽過聖典的人永遠必須回報。在異象中,仙人們看見提婆在天界付出多少努力,所以認為自己也立下維護宇宙秩序的神聖誓言(vrata)。每天清晨,密多羅和伐樓那都會將太陽升上高天,而伐樓那還會讓天空保持在大地上方,好讓雨水降下,滋潤土壤。在提婆操作宇宙祭儀以維持世界存在時,亞利安人會請阿耆尼把他們的供品(食物和蘇摩)帶到天界,為忙碌的提婆提供支持,補給能量。這些神話和相應的儀式,有助於亞利安人培養敬畏與感恩的態度,不把世界當作理所當然。他們拒絕為私利剝削大自然,因為有協助維護宇宙的法(dharma)——「道德責任」。無論是將看不見的自然之力擬人化,或是把特定提婆與風、太陽、大海和星辰連結起來,都是他們表達與宇宙奧祕親近感的方式。

因此在印度,儀式從一開始就與聖典密不可分。雖然我們對早期吠陀儀式認識有限,可是對新年祭典已經略知端倪。在亞利安人看來,宇宙在新舊年之交有回復原初混亂的危險。為了強化梨多,讓它成功勝過黑暗力量,亞利安人也會在儀式性的戰車賽、射箭、拔河、擲骰子和模擬戰中激烈較勁。競賽項目之一是作詩,仙人靠自己的守護神為靈感即興創作,由於競爭非常激烈,甚至有詩人比擬為因陀羅與弗栗多之戰。舊的一年的逝去,再次引發他們對人人終有一死的焦慮,因此詩人的重任就是化解他們對死亡的恐懼,全力道出傳遞洞見的梵——「偈語」。

作者為英國宗教學者、作家,生於1944年,是當代具有領導地位的宗教領域意見評論家。於1960年代曾經擔任羅馬天主教修女達七年之久,後轉赴牛津大學主修英國文學,離開學院後則成為全職作家及節目主持人,致力於提倡宗教自由。

對宗教的興趣廣泛,且備受肯定。曾在美國國會及參議院發表演說,也參與過世界經濟論壇。2008年獲頒TED年度大獎,並創立《仁愛憲章》(Charter for Compassion),宗旨為達成各大宗教之間的交流對話與促進世界和平。

著作豐富,主要反映宗教事務。已在台灣出版的有《神話簡史》、《神的歷史》、《為神而辯》、《大蛻變》、《愛人如己》、《聖保羅》、《佛陀》、《穆罕默德》、《伊斯蘭》、等,作品被翻譯成數十種語言,暢銷全球。


書名《失落的聖典:追尋世界宗教的真義》
作者:凱倫.阿姆斯壯(Karen Armstrong)
出版社:聯經
出版時間:2024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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