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前,中國共產黨誕生於傳統帝國秩序崩解的年代,同時也是近代中國民族主義崛起與反噬的時代。中共歷史教科書所謂壓迫中國人民的「三座大山」──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官僚資本主義,不僅賦予它發動革命的絕對合理性,同時也呼應了其所誕生的時代背景。然而一百年過去了,中國共產黨真的推翻了封建主義?官僚資本主義?還是說,只剩下帝國主義這隻紙老虎,讓中國人民死心塌地必須跟著中國共產黨走?
7月1日中共建黨百年當天,習近平在天安門城樓上激情演說,重彈中共建國前夕毛澤東的老調,習近平說:「中國人民站起來了,中華民族任人宰割、飽受欺凌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不妨比較一下,1949年9月21日毛澤東是這麼說的:「我們的民族將再也不是一個被人侮辱的民族了,我們已經站起來了!」(見《毛澤東選集》第五卷,第5頁)
七十幾年時間過去,中國共產黨怎麼還是念念不忘被人侮辱、飽受欺凌的集體受迫害感?中國共產黨到底怎麼了?或者說,中國人民到底怎麼了?
追究中國人的這種受迫害玻璃心,是一個複雜的歷史問題。遠從19世紀的鴉片戰爭、甲午戰爭、八國聯軍,一直到1937年的中日戰爭,形塑了中國人根深柢固的民族受迫害感。當然,面對一個世紀以來外族入侵的經驗,不同人有不同的詮釋,並不是每個中國人都像毛澤東一樣,永遠覺得受人迫害。譬如孫中山,他至少願意公開反省近幾百年以來中國人普遍做不到「修身」工夫,往往在眾目睽睽下公然吐痰或做出不雅行為,因而被西方人當作不文明民族。(見《民族主義》第六講)
西方價值在今日中國被無端踐踏
但是到了中國共產黨嘴裡,所有的西方文明價值都成了資產階級或帝國主義用來壓迫中國人的工具,共產黨字典裡基本上沒有「修身」這種概念,所有對中國人的指控都被無限上綱成為階級鬥爭,中國人只要站得起來,完全不在乎旁人指指點點。習近平7月1日演講直接了當說:「我們絕不接受『教師爺』般頤指氣使的說教!」基本上,中國共產黨已經把中國人百年屈辱的受迫害感,轉化成為我行我素的藉口,所有應該被理解並且虛心受教的普世價值,例如基本人權、言論自由、公平正義、反暴政、反種族清洗,都在共產黨的歪理下被扭曲,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指控為西方國家的陰謀。
其實中共的這種指控既廉價又粗糙,但只要搭配中國人的民族玻璃心,卻總是振振有詞,屢試不爽。難怪習近平近來樂此不疲,頻頻用這種方式說嘴。最新的演出是7月5日與德國總理梅克爾、法國總統馬克宏舉行視訊峰會,習近平又大放厥詞:「實現民主有多種方式,不可能千篇一律。一個國家民主不民主,要由這個國家的人民來評判,而不能由少數人說了算。」
如果說中國民主不民主,只能由中國人民說了算,那麼1989年天安門廣場百萬人民聚集,又是遭到誰的鎮壓?鄧小平決定鎮壓前,有問過中國人嗎?政治學上對於民主政治的定義,已經有三百多年的知識積累,大言不慚的習大大,難道真以為可以自創一套「具有中國特色」的民主理論嗎?
中共領導人這種信口開河的習慣,由來已久,至少從毛澤東還在延安時代,就經常說話不算話,出爾反爾。1999年有一位化名「笑蜀」的奇人,將中共建國以前的大量官方承諾,編成《歷史的先聲》一書,由汕頭大學出版社出版。該書第一篇登錄的就是毛澤東1944年對中外記者的公開講話,他說:「中國是有缺點,而且是很大的缺點……就是缺乏民主。中國人民非常需要民主…」
編者的用意,很明顯在借古諷今。果不然,書才出版四個月,就被北京盯上,從此成為禁書。還好當時香港主權回歸中國才不到三年,仍處於「馬照跑、舞照跳」的蜜月期,有書商便將該書在香港重新出版,還加上一個冗長又反諷的副標題:「中國共產黨1949年之前對中國人民作出的莊嚴的民主承諾」。曾幾何時,「五十年不變」的承諾如今也成了一紙空言,今天的香港被《國安法》牢牢綑綁,類似這樣的禁書,恐怕再也無法出版,無法購買。
中國共產黨有九千多萬黨員,統治十四億人口,很難理解這麼大的一個執政黨,何以如此沒有雅量,如此玻璃心。隨便一丁點批評,甚至只是善意的提醒,都可以被解讀為政治上的攻擊,以致遭到毀天滅地式的報復。
幾個月前的事例,奧斯卡最佳導演獎得主趙婷,只不過因為2013年曾在一本電影雜誌《Filmmaker》受訪時說:「在我成長的年代,中國是個充斥謊言的國家…」她的得獎作品《游牧人生》竟因此遭到禁演。什麼樣的一個政權,會以這樣的氣度和手段去對付自己的人民?而什麼樣的民族,會用這種態度,去霸凌一個為中國人爭光、受到全球電影界尊敬的藝術家?中國和中國人今天的小鼻子小眼睛,究竟是習近平一個人的錯?還是九千萬共產黨員的錯?或者是十四億中國人的錯?
中國民族有兩千多年的帝制經驗,朝代有好有壞,皇帝也有好有壞,中國人的DNA裡深深烙印了一整套如何在專制皇權下討生活的思維和行為模式。中國共產黨口口聲聲要打倒三座大山,但實際上,紅色政權走過了七十多年,模樣反而愈來愈像是另一個封建王朝。從始皇嬴政到溥儀,中國一共出現過差不多四百位皇帝;堪稱太平盛世的皇帝會被人紀念,而苛政猛於虎的執政者則會遺臭萬年。
「黨天下」自成一個封建王朝
中國共產黨的權力接班模式雖非家天下,卻也自成一種「黨天下」的格局──全黨權力集中到中南海一小撮人手裡,而這一小撮人,憑藉著掌控這個龐然怪物的黨機器,遂能夠主宰整個國家的資源分配權。這種中央集權的體制設計,在鄧小平1980年代的改革開放政策下,一度將分配權力有限度往民間和地方政府下放,因此至少在2012年中共十八大以前,各省級以下單位甚至私人企業,都分到一點好處,獲得一定程度自身發展的機會。
但自習近平上臺之後,不斷以反貪腐和強化國家治理能力名義收繳原本放給地方的權力,同時又策動國進民退,打算讓漸不受控的民營企業重回黨中央手掌心。習近平九年來的施政,歸結一句話,打算讓中國重回文革以前的社會主義計畫體制。
面對習近平的乾綱獨斷,相信不論馬雲或馬化騰這些當代中國的紅頂商人,都曉得必須明哲保身,知所進退。這原本就是兩千年中國基因演化出來的政治直覺。至於中共黨內其他實力派,自然巴望明年中共二十大召開,習近平應該遵照鄧老爺子留下的規矩,交棒給六十歲以下的梯隊。
只是一如近幾年來所有觀察家的共識,習近平不想退,他志在繼毛澤東之後,成為中共黨史上唯一連任超過三屆的黨的最高領導人。從這裡我們才能理解,何以習近平在7月1日的演講稿中,不斷以「新的征程上」作為未來各項施政工作的開頭語。因為習已將自己定位為領導中國共產黨跨入第二個百年的不二人選,既然未來還有「征程」必須克服,那麼由他繼續領導,便成為當仁不讓的人選。
面對習近平仍將繼續主宰中共政權,不論5年、甚至10年,全世界必須準備好面對一個拳頭很強硬,但內心卻脆弱無比的國家。這個國家不僅沒有絲毫雅量接受外界批評,而且持續以各種可能手段增加在全球的影響力,尤其在亞洲、非洲、拉丁美洲(簡稱「亞非拉」)所謂第三世界國家。
去年新冠疫情全面爆發以來,歐美自顧不暇,無法援助非洲、東南亞及中南美洲國家疫苗,中國便趁虛而入。中國的疫苗外交,必然會在日後的全球解封時代,為中國賺取一定的外交資本。這個不斷崛起壯大,同時還處心積慮要將自己的價值標準、影響力擴張至全世界的中共政權,是二十一世紀現有國際秩序必須面臨的艱難挑戰。
習思想恐己成今日中國信仰與魔咒
習近平今年已經68歲高齡,按照帝制時代的中國宮鬥劇本,或許頂多再掌權10年,下一位接班人會不會較容易溝通,譬如像1990年代的江澤民?當然,凡事不能心存僥倖,最壞的情況是中共目前60歲以下的黨內菁英更加信仰習近平所宣稱的「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口號,那麼習近平作為紅色帝國的始皇帝,未來二世、三世,可能數十年內中國在外交、軍事、台海、印太,都將擺出唯我獨尊、我行我素的姿態,這是所有週邊國家,以及太平洋彼岸的美國,必須小心面對的難題。
反思中國百年革命,憑藉打土豪、分土地取得江山的共產黨政權,真的靠社會主義建設了新中國嗎?還是說,最後引進了資本主義的商品市場,加上共產黨壟斷資源分配的絕對權力,最後創造出全世界最大規模的國家資本主義體系?這個包山包海的黨國資本系統,跟70年前共產黨所咀咒的官僚資本主義,又有什麼本質的不同?
就此而言,中國人的三座大山事實上從沒被推翻,只是背後的幽靈換成共產黨而已。至於帝國主義,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恐怕只剩下中國人的集體幻覺。習近平在建黨百年演說中,繼續誇大與催眠這種幻覺,如果中國人民仍然繼續買單,那麼,到底要怪中國共產黨說謊成性?還是十四億中國人太容易受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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