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演蕭雅全將《老狐狸》的時間背景設定在1989到1990年,台灣股市暴起暴落的年代,認為這是造就台灣「貧富差距擴大的關鍵時期」,並指出影片要探討「階級衝突」和「同理心」等議題。這席話再加上片中精心營造的舊時代氛圍,在社群媒體引起不少歷史考證式的評論,包括探究影片特定場景是在甚麼地方拍攝,以及演員服裝、公寓建築樣式、使用的配樂等是否符合時代背景。在某種程度上,這些批評與討論前提是把《老狐狸》當成描繪特定時代的寫實主義歷史劇來評價。
《老狐狸》並非寫實主義路線
然而仔細觀賞就會發現,即使片中不時出現明確的歷史指涉(如電視與廣播中的股市行情和新聞),《老狐狸》並不是一部寫實主義電影,更不是歷史劇。
蕭雅全和侯孝賢關係匪淺,後者也是本片監製。侯孝賢的早期作品以寫實主義風格著稱,只要稍微比較一下,就可清楚看出《老狐狸》和寫實主義的距離。例如,《老狐狸》人與物的特寫鏡頭不少,甚至數度以淺景深特寫人物面孔,這點就和電影理論家巴贊(André Bazin)所強調的寫實主義深焦攝影美學大異其趣。
此外,片中和廖泰來有情愫的國中同學楊君梅,長大後的角色由日本明星門脇麥飾演,因此她的對白都是配音。這個做法也不符合嚴格的寫實主義原則。大家一定記得《悲情城市》找來港星梁朝偉擔任主角,卻將角色設定為又聾又啞,而非找人幫他配音。
更有意思的是空間的差異。侯孝賢喜歡用固定的長鏡頭拍攝,人物運動常在畫面進進出出。曾有評論者指出,這樣的攝影風格讓觀眾注意到鏡框外也有事件在發生,角色其實受到更廣大的外界世界所影響。相較之下,《老狐狸》所有的戲劇發展都完整呈現在鏡框中。至於片尾老狐狸在車中鄰座看見自己的影像特效,那就更不用說了。
蕭雅全經常以老建築和舊物件營造出懷舊的美感,如《命帶追逐》(2000)的老當鋪和流當的舊物,以及《范保德》(2018)的舊五金行、舊旅社和舊洗衣店。《老狐狸》也不例外,透過精心的擺設、燈光和攝影,即便是廖家所在那條陋街都有股舊時光的美。故事的背景是大社會的劇變,影片卻營造出高度風格化、自成一格的世界。蕭雅全曾擔任侯孝賢《海上花》一片的副導,這是侯孝賢作品中美術設計最為雕琢也是空間最為封閉的一部片子,這點或許不是偶然。
上述比較不是要批評《老狐狸》或貶低蕭雅全。台灣後新電影的傑出導演如蔡明亮、張作驥、鍾孟宏等人都開創出不同於正統寫實主義的強烈個人風格。蕭雅全亦是如此。在他風格化的影像世界中,觀眾無須計較為何林珍珍總是夜晚穿著亮眼的紅色大衣和高跟鞋,走在幾乎空無一人街道,沿路收房租,當場把所有現金都放到皮包裡;儘管當時台灣著稱的可能不是治安良好,而是摩托飛車搶劫。評論者也不用深究那年代為何麼有人會將停放進口名車的車庫設在資源回收場,因為成堆垃圾和一輛輛豪車的並置,對比的是老狐狸現在的財富炫耀和過去的貧困出身,更是凸顯其內心的荒蕪。
《老狐狸》是部寓言故事
在《鏡周刊》的報導中,蕭雅全曾提到前作《范保德》(2018)和觀眾太疏離了,覺得有必要更貼近觀眾。他在《換日線》接受韋皙的一篇重要訪談中直接回應有關寫實主義的問題,而以「寓言」來說明《老狐狸》的「調性」。確實,本片可說是一則「小男孩遇見了老狐狸」的寓言,但故事並非發生在遙遠的「從前從前」,而是依託於當前許多台灣觀眾熟悉的年代,房價飛漲買不起的主題更會讓許多人共鳴。
心繫當下的創作出發點,有時會在片中帶來時空錯亂感。例如,廖家父子那種親暱而相當平等的互動方式,就極不可能出現在那個年代,而比較像是現在台灣的親子關係。老狐狸數度向廖界講解「不平等」,他舉的大多數例子,像是讓不同量級的拳手對打,一般人口語應該會用「不公平」來指稱。「不平等」一詞顯得刻意,不像會出自一名投機暴富的商人之口。老狐狸對廖界講話多用人生警句似的話語,這使得他變得不似真實人物,而像寓言中會說話的動物般「不自然」。
在韋皙的訪問中,蕭雅全進一步說明「寓言的意思是,我們說出一個衝突或一種情感,可是它超越特定的時空。」仔細分析會發現,片中的衝突主要來自個人的價值抉擇(及其後果),而非「階級衝突」。倒是影片曾短暫幽微地觸及省籍矛盾和衝突。廖泰來應該是本省人,楊君梅則明顯有外省口音。她後來嫁給外省政客「華哥」,成了富貴的「華嫂」。楊君梅卻仍愛戀廖泰來。華哥和老狐狸彼此合作又暗地互相算計的政商關係,很像當時新興本土資本力量和外省權貴之間關係的縮影。畢竟國民黨主流非主流政爭就是爆發在1990年,台灣社會的省籍矛盾也隨之搬上最高層的政治檯面。華哥明顯比老狐狸年輕多了,卻稱對方「小謝」,這個逆反的意涵可能指涉兩人權力位階,也可能指涉勢力的新舊。
讓「衝突和情感」娓娓道來
《老狐狸》要說的「超越特定時空」的「衝突和情感」,其實是蕭雅全過去作品一再處理的兩代關係,尤其是父子關係。老狐狸憤恨充滿同理心的母親一生貧困悲慘而終,因此他要斷絕同情不擇手段追求成功。他念醫科的兒子卻看不慣父親的作為,跑去加入國際醫療隊,甚至年輕早逝。老狐狸看出廖界渴望脫離貧困,甚至享受權力帶來的快感,將之視同孫子般教導,又對廖界說:「你就是我」。喪子無後的老狐狸如此移情可以理解,但這句謎樣的話語是甚麼意思?
在某個層次上,這涉及蕭雅全第一部劇情長片《命帶追逐》所探索的「命」。老狐狸後來說他第一次見到廖界是後者出生那天,老狐狸的母親去世,他趕赴醫院時在電梯遇到廖家夫婦抱著剛出生的兒子要出院。老狐狸知道廖泰來和他母親是同一種人(「有同理心的人」、「失敗者」),也認為母親的死和廖界的生,發生在同一天絕非偶然。
就像許多寓言故事一般,男孩與狐狸的相遇既是巧合也是命中注定。老狐狸雇用舞小姐出身的林珍珍擔任秘書,待她如女兒,也是因為她和已死的兒子同一天生日。老狐狸精於算計出手無情,但在家中設置佛堂虔誠拜拜。他是「命」的篤信者。
另一個層次的意義則是世代間的背離。蕭雅全在《換日線》的訪談中說,他的作品是對「變與不變」的「提問」。這個提問在《范保德》已有相當完整的呈現。范保德的父親在日本經濟起飛的年代拋妻棄子前往日本掏金,一生不再相見。范保德則留在鄉下小鎮陪伴家人而終,即使他結婚對象不是真正的戀人,即使有才華也有叛逆個性的他也曾動念想離開。范保德勸兒子有機會去台北,就要不猶豫地走。溫和的兒子最後突然激烈的說他「不夠無情,所以你只能窩在小鎮搞那些沒出息的五金,假裝自己是發明家」。范保德對家人的深情,是對無情的父親的反抗與背離,一如老狐狸兒子之所為。
和《范保德》遙相呼應
范保德對有意收購他的專利的日本公司主管說明其發明理念,表示他感興趣的是「循環」,因為「能量不變」、「一切都在循環」。兒子反抗父親刻意選擇相反的價值,孫子對父親的反抗就成了一個循環。所以老狐狸對廖界說:「你就是我」。然而,初為人父的范保德看著嬰兒時曾自問:究竟是水結冰、變成水蒸氣,最後仍是水的「物理變化」;還是辣椒放進滾水,取出後辣椒和水都改變了的「化學變化」。廖界終究不〔完全〕是老狐狸;范保德的兒子最後還是選擇留下經營舊五金行。
《命帶追逐》的林東清車禍失去掌紋,護士說他不再受到「命」的限制,於是他在網路上用「無線/限人」的假名,並在父親住院幫忙看店時展開一連串小小的脫軌行為,但其實心中仍然擺脫不了家族中風病史的遺傳陰影,最終也還是在那百無聊賴的家中等著接父親回來。老狐狸總說自己母親是失敗者,但他還是把母親畫像掛在家中。他對廖泰來的幫助,甚至在後者放棄低價買房機會時,說:「你果然沒讓我失望」,很難說這和他對母親的情感無關,或是真正的斷絕同情。
也許,蕭雅全也是深情多於無情。有朋友說老狐狸結尾溫昇豪那場戲是多餘的,雖然看到廖界長大沒有變成完全無情的人讓人鬆口氣。這個畫蛇添足,就如同范保德兒子詮釋父親最後遺言的內心獨白一般。有報導指出,在面對觀眾提問時,蕭雅全明言廖泰來後來和林珍珍在一起。寓言總是有個明確的結局,乃至清楚的道德教訓,但現代的敘事藝術卻更推崇開放結局,以及留給觀眾自行體會詮釋的空間。也許,創作者需要的是更「無情」一些。
台灣電影不乏處理父子衝突的題材,但蕭雅全或許是唯一一位在系列作品中深刻探討親子間既衝突又相似的深刻糾結,並表現至「超越特定時空」的層次。第55屆金馬獎《范保德》的各項提名全軍覆沒。那年,張藝謀裝腔作勢矯揉造作的膚淺劣作《影》拿到最佳導演、最佳美術設計等獎項,成了大贏家。五年後金馬獎將最佳導演獎頒給蕭雅全,或許可視為是對這位風格鮮明、創作主題深刻的「電影作者」遲來的肯定。
作者為學術思想雜工。學生時代就熱愛看電影,如今仍保持每週進電影院的好習慣。業餘興趣雜亂無章,偶爾從事電影與文化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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