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性別,性感與婞淳

葉綺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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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有名的健身房 World Gym商標在 GYM這個紅字上放一隻裸體大猩猩其實是個很忠於歷史的設計,古早時代希臘男人裸身群聚鍛練體格(古希臘奧運會),因此有了英文健身房 gymnasium這個字(gymnos是裸身, gymnazo是裸身運動)。現在的健身房當然男女都能使用,但希臘時代公開裸身運動是男人的特權,需要被操兵鍛鍊上戰場的也只有男體。不用被送上前線,在後方提供生殖或性交服務的女體,身體曲線是柔軟婀娜的,是女性陰柔(femininity)定義的源始,不像電影裡精心打造的斯巴達戰士有著六塊肌人魚線是男性陽剛(masculinity)的基礎。

美國網球女將小威廉絲(Serena Williams)21世紀初突然把所有的男人都嚇到時,女人的身體出現在原本男性獨大的運動競技場域已經一百餘年。很多異性戀男人喜歡看女網選手穿超短迷你裙滿場飛奔,俄國的莎拉波娃(Maria Sharapova)這樣性感迷人的長腿高纖正妹,完全就是上世紀 70年代英國狂賣的網球女孩 Fiona Butler球場露臀海報真人翻版。同樣在球場上穿著清涼,莎拉波娃的身體魅力傾倒眾男,網球女將小威廉絲的身體卻完全威脅挑戰到異性戀男人的官感享受。為什麼?因為她的身體實在太不像男人想要看到的女體。她即便穿著貌似性感馬甲或芭蕾舞衣的網球裝上場,男人還是覺得她不像女人。

到底要像哪一種女人才像女人?

1950年代前凸後翹、嗲聲嗲氣的瑪麗蓮夢露,60年代骨瘦如柴根本芭比筷子腿原形的名模 Twiggy,70年代終於可以跟男人平起平坐吞雲吐霧抽煙的婦運姐妹,80年代陽光健美熱愛有氧的名模辛蒂克勞馥,90年代嗑藥厭世的飢餓少女凱特摩絲,甚至是21世紀穿上男人西裝貼上鬍鬚打開雙腿坐在紐約地鐵上唱 I’ll be the man的泰勒絲。這些女人都各自是當時的性感象徵。70年代鼓勵女人解放抽煙的 Virginia Slim涼菸廣告口號是:辛苦啦寶貝,妳的努力我們都看到了(You’ve come a long way, baby.)。這個口號的重點在“baby”這個字,婦運份子怎麼爭平權解放都可以,女人要上戰場運動場國會議場都可以,只要還是個性感漂亮的寶貝 (baby)就好。

小威廉絲也很性感,但她的性感不是異性戀男人想要喊 baby的那種性感

2020東京奧運舉重金牌得主郭婞淳,幾年前第一次在台灣媒體面前穿上露肩晚禮服時說,因為舉重選手肩膀比較寬,所以她一直沒有自信穿這種禮服。一般女人如果因為所謂的虎背熊肩或蝴蝶袖不想露太多應該比較容易理解,但連奧運選手這種經年累月大量運動,一點贅肉都沒有的身體都缺乏自信就很神奇,似乎所謂的性感「香肩」得是清涼無汗的冰肌玉骨,跟汗流浹背鍛鍊出來的性感是有衝突的。模特兒走伸展台的幾天前通常會被經紀人警告禁止運動,最好連走路都不要,走台步時大腿看起來才會纖細性感。換言之,女人的性感是要讓男人覺得可以掌控的,是不能具威脅性的,女人的性感最好不要讓男人覺得心有餘而力不舉。

郭婞淳為了替保養品代言穿上晚禮服後,很多異性戀直男突然表示戀愛了,紛紛說婞淳可以跟我交往嗎?直男們似乎從沒覺得運動場上發光發亮的勝利女神郭婞淳有多性感,直到她穿上晚禮服有點不自在地站在媒體面前「恢復女兒身」直男才恍然大悟。這跟梁山伯發現同班同學祝英台其實是女兒身立馬提親有點類似,但祝英台的確是故意雌雄莫辨女扮男裝生混入書院,因之有恢復女兒身這招,但郭婞淳可從來沒假裝成男的,競賽場上的郭婞淳一直就清清楚楚是女兒身,為何等到被廠商打扮成波浪捲髮洋娃娃之後才突然被直男發現,她其實有著適合男人慾望追求的女性性別?

也許得先簡單看一下「性」與「性別」的差異。

中文常聽到的「不男不女」、「沒個女人樣」、「像不像個男人啊」,其實指的是後天養成的「性別」,而不是每個人出生時被觀察到的生物「性」徵。小女嬰跟小男嬰長大的過程中不斷接收各種性別的差別期待:大家都玩樂高積木,但比較多小女生會得到芭比娃娃當禮物,西洋萬聖節也比較多小女孩會被穿上公主裝。「好漂亮喔~」這種讚嘆語詞很少被用在小男生身上。從選擇嬰兒房佈置的顏色開始,社會對不同性別就開始有不同的期待,尤其是外表容貌的呈現。

上世紀50年代的歌劇天后卡拉斯,正值女高音職業高峰時,短短期間內瘦了將近30公斤,讓她演出舞台上肺癆成疾虛弱瀕死的茶花女似乎更有說服力。身材像亨利八世的歌劇天王帕華洛帝一輩子美色佳餚不禁口,卻從來沒聽過帕華洛帝因為想演波西米亞魯道夫文青,急速瘦身嗓音事業受影響。外表常常是女人成功的重要指標,反之不但不亦然,而且有錢有權的男人不論高矮胖瘦通常都娶得到世俗眼中性感美麗的戰利品老婆。(#外貌協會的性別平權)

台灣女性運動員常被異性戀男人質疑外表不像女生,意思其實就是讓男人看了不夠喜歡,不夠符合男人心中的女性形象。女性運動員在競技場上為何不選擇像個大家期待中的女生呢?

從語言文字的運用也許可以看出一些性別刻板印象的端倪:百媚千嬌常常跟著來的是花拳繡腿嬌無力,曼妙身姿的纖細通常跑不快也舉不了重,楚楚動人我見猶憐這種女性特質不是能在運動競技叢林裡生存立足的。女性運動員要選擇像大家期待中的陰柔靚女,還是像一個可以奪標挑戰的陽剛猛男?

但若只是要外表看起來性感像女生其實不難,問表演場所的變裝皇后 (Drag Queen)就知道,性別常常是種表演,性感是可以撲朔迷離打扮出來的。要不要上妝表演,要不要婀娜多姿地走性別台步,要嫵媚動人還是豪爽俐落,在平權社會裡應該是種自由選擇。21世紀的台灣感覺已經很性別平權了,但幾年前里約奧運舉重金牌許淑淨為國爭光,許母受訪說希望可以看到女兒穿上裙子榮光歸國,李洋跟王齊麟羽球奪金到現在,卻沒聽過希望他們穿西裝打領帶恢復男兒身的聲音。

運動場上素顏的郭婞淳與許淑淨,穿著寫有台北 TPE字樣的舉重裝,堅韌有力的雙腿綁著護膝,結實雙臂顫抖撐起一片百多公斤的天,郭婞淳與許淑淨是像男生還是像女生?也許這個問題不值得回答,改問,像郭婞淳、許淑淨或網球女將小威廉絲這樣展現驚人女力的女運動員,能不能成為「像女生」的指標之一,而非總是被某些男人質疑不像女生。男生在運動場上的汗水淋漓驍勇善戰一向都是「像男生」的指標之一,女生在運動場上的「香汗」淋漓,威武勇猛臉紅脖子粗能不能也是女生的各種面貌之一?

東京奧運後,也許郭婞淳會開始接受各種訪問,會有一張又一張精心裝扮充分展現女人魅力風華的攝影作品出現,但幾年之後,全世界記得的應該是郭婞淳挑戰141公斤不成倒在 TOKYO 2020奧運地板地上灑脫笑開,萌翻網路的陽光畫面,而不是她穿上她口中「比舉重裝還難穿」的禮服時渾身不自在的樣子。郭婞淳不用穿上公主裝「恢復女兒身」就可以驚豔眾生,用不著媒體來說穿「女裝」才是她們最溫柔漂亮的一面,競技場上的全神貫注身影容貌,就是最美麗最有自信的郭婞淳,也已經是台灣女生有為者亦若是的角色典範之一。

2020東京奧運台灣女子舉重選手郭婞淳奪金後挑戰新世界紀錄141公斤不成倒在 TOKYO 2020奧運地板地上灑脫笑開。圖片來源:路透社/達志影像

小威廉絲、郭婞淳、許淑淨這些女運動員展現的力量也許不是一般人能夠企及的,但幾年後,更多女運動員出征為台灣爭光後,也許不會再有人說嘴女運動員像不像女人,或是要女選手「恢復女兒身」。也許有一天,燕瘦環肥各種形狀的女人(有小腹的、有蝴蝶袖的、雙腿之間沒有所謂大腿縫 ”thigh gap”的,胸部平坦如「飛機場」的),跟競技場上展現肌力的女運動員一樣,不管嫵媚還是豪爽,孔武有力還是婀娜多姿,各式各樣的女人,只要認真善待喜歡自已的身體,都能自己決定性不性感,像不像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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