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不下課》(The Lesson)是今年臺灣國際人權影展的參展影片之一,是德國新銳導演、同時也是專欄作家的霍恩(Elena Horn)2020年的作品。
「你知不知道是你的祖父母殺死我的祖父母?」
《歷史不下課》主要檢討年輕世代的德國人所接受的教育如何告訴他們面對納粹的歷史。導演發現,雖然德國官方的立場和官方的課程都承認納粹的罪行,但是德國社會和年輕族群的次文化,還是常看到極右派和排外主義勢力的興起。
更令導演霍恩驚訝的是,整個年輕世代普遍對於德國納粹的歷史缺少深刻的理解。年輕世代的德國人(包括導演自己)對於猶太裔家庭的歷史、生命經驗和他們承受的苦難的陌生和無知。導演甚至認為,德國民族罪惡和可恥的歷史並沒有真的結束,還持續在塑造年輕世代對現實的認知和感受。這當然是她拍片很重要的一個動機。
霍恩曾經在一次訪談中提到,她永遠無法忘記,在她21歲那年在倫敦的一個晚上,碰到有一個猶太人,那個猶太人問她,「你知不知道是你的祖父母殺死我的祖父母?」
她覺得當時像是被拿棒球棒狠狠的往臉上重擊,甚至覺得自己代表了德國人屠殺猶太的所有罪行,她在影片一開始的旁白就表達了這樣的感受,沈重的罪惡感讓她無法呼吸。
極權主義之惡總有「沈默的大多數」的默許
她原本打算以「罪惡感」作為影片的主軸。但是等到她回到家鄉弗倫登貝格(Fröndenberg)開始在她曾經就讀的高中拍攝影片之後,她的一些想法有了改變,連帶影響到電影的創作方向。
導演反對把大屠殺看成是前一個世代所犯下的無法解釋的罪惡,而是要檢視德國社會到底有什麼特性讓那些罪行發生。於是導演把焦點放在旁觀者形成的過程,探究這些旁觀者如何眼睜睜地任由社會犯下罪行,這些旁觀者如何也被動地讓一個殺人的體系能夠運作。
畢竟極權主義的罪行總是在「沈默的大多數」的默許而犯下的。導演期望德國人能夠坦然面對民族主義的驕傲如何依然存在於德國社會之中,並且了解其右派和新納粹勢力如何蠢蠢欲動。
「過去就讓它過去」?
導演霍恩耗費五年之久,近身追蹤四個學生的學習歷程。學生們從最初在課堂上討論的氣氛頗令人不安,有許多小孩提到他們在家裡都避免談到納粹的話題,家人相信「過去就讓它過去」。
學校安排學生到附近的薩克森豪森(Sachsenhausen)集中營參訪,希望能讓他們了解過去就發生在他們居住的地區的殘酷罪行。有一個班級把集中營的設計看成是一種美學實作,也有一個班級把這樣的參訪當成沒意義的例行儀式,而不是什麼哀悼受害者和反思歷史的時刻。
「希特勒沒那麼壞」?
學生從一些人那裡聽到和學校歷史課程有所衝突的觀點,有學生就提及她的足球隊友和教練們認為「希特勒沒那麼壞」,或者歷史課本有關大屠殺的部分都是謊言。有的學生親眼目睹地方上的一些新興的極右派組織發展成新納粹的足球流氓,而以足球聞名的多特蒙德甚至吸引不少新納粹份子。還有學生甚至發現自己的家族和納粹有所牽連。
隨著這些學生更深入他們的歷史之旅,他們不斷在學校教育、家族歷史、親身經歷之間掙扎著,想要釐清自己的觀點,確認自己該相信什麼。莉莉受到啟發挺身而出,發起行動對抗地方的極右派勢力,但是她沒有得到同學的支援。另一個女孩李聲明她和自己的家人選擇保持沈默。也有人無法從各種相互衝突的觀點中確定自己該站在哪一方。
影片透過這些小孩的體驗,忠實呈現戰後德國對於納粹分裂衝突的集體記憶,也藉此呼籲歷史教育改革。導演還透過一些極為珍貴卻令人震驚的影像檔案,凸顯納粹如何把教育當作軍事訓練的工具,清楚描繪二次大戰前納粹在公立學校實施什麼樣的教育課程宣揚納粹的意識形態。基因學、消防演練、射擊等課程都被用來實現納粹的目標,藝術文學等人文學科完全不受到重視。
並非所有人都選擇沈默
影片結束前似乎有些令人沮喪,德國教育體系似乎還沒有意識到納粹和近年崛起的德國另類選擇黨(Alternative für Deutschland,簡稱AfD)間有什麼相似處,但是我們很清楚看到納粹對猶太人的仇恨和AfD對外國人的仇恨沒有什麼差別。
導演霍恩透過這部影片提出許多嚴肅而深刻的問題:是否還有其他國家能夠像德國這樣,如此輕易犯下大屠殺的罪行?或者是德國內在有什麼因素使得大屠殺得以發生?她擔憂歷史是否正在重複發生,質問自己該做什麼。
她並沒有放棄希望,因為她讓觀眾看到影片中還是有人拒絕當大屠殺的旁觀者,鼓舞觀眾當他們遭遇類似影片中的角色的選擇難題時,能夠勇敢面對。
《歷史不下課》臺灣轉型正義教育的啟示
雖然每一部作品都是獨立的個體,都有其獨特的美學、文化與社會脈絡,但是好的作品總是能夠傳達跨越時空界限的普世價值。臺灣觀眾對於影片中「過去就讓它過去」、「希特勒沒那麼壞」的說法恐怕再熟悉不過了,如同柯文哲經常掛在嘴邊的「現在好好的,幹嘛一直講過去?」,如同國民黨一直強調「沒有蔣介石,臺灣今天早已被共產黨統治」、「蔣介石有過已也有功」之類的說辭。
這幾天吳淡如那一番「讀國中女兒不認識孫中山」的感慨與憤怒,恐怕也是冰山一角,對像她那樣的人而言,歷史就是黃帝、禹湯、文武周公…岳飛…孫中山,地理就是秋海棠的山川地景,被滅亡的中原王朝還可以倒過來把征服者蒙古當成自己的一個朝代,扭曲的史觀令人嘆為觀止。
臺灣從李登輝時期對於政治受難者的補償與恢復名譽,陳水扁與蔡英文總統在紀念館與紀念碑的設置、轉促會的成立、不當黨產的追討、檔案開放等轉型正義工程有所建樹。
然而,臺灣的政治、社會與族群特性使得轉型正義的工程無法複製德國模式,包括極權統治的執政黨現在還是擁有國會席次的實質政黨、有關極權統治時期的罪行尚無「無限期追訴」的條款。
更令人感慨的是,在現今台灣社會裡還有許許多多的吳淡如、柯文哲、國民黨及其支持者,若非對過往歷史的無知,就是否認自己的族群與政黨所犯下的罪行。對這些人來說,將介石不只有功,台灣人應該感謝國民黨,轉型正義不過只是民進黨操作的政治鬥爭。他們不會對「你知不知道是你的祖父母殺死我的祖父母?」有任何感受,有許多的加害者及其家族坐領優渥的退休俸而毫無愧疚感,轉型正義依舊只有受害者而沒有加害者。
若要深刻反省類似《歷史不下課》這樣的紀錄片對臺灣轉型正義教育的啟示,我們所追求的轉型正義除了體制與法律上的變革之外,包括追究加害者責任,還有更日常、更細微的情感與倫理教育。
當導演霍恩對於那位陌生的猶太人「你知不知道是你的祖父母殺死我的祖父母?」的質問而感到愧疚,她等於為前一個世代的德國人(雖然並非自己親手所為的罪行)承擔道德與情感的責任,也希望能把這樣的覺醒傳達給年輕世代的德國人,以及更多面臨類似情境的人們(像是身處於臺灣的我們)。
面對人權與轉型正義,沒有人是局外人
如果人權與轉型正義教育沒有讓人對於那些未曾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壓迫感同身受,被屠殺的馬雅人、印地安人、猶太人、羅興亞人、維吾爾人、圖博人與台灣人,受到漢人壓迫的原住民,被壓榨的勞工,性暴力的受害者…沒有讓自己的「歷史不下課」,讓自己不斷探索過去無知無感的歷史真相,那就什麼都不是。
「歷史不下課」意味著一個艱辛漫長、但必要且珍貴的歷史、情感與倫理之旅。在國家人權博物館與文化部的責成之下,臺灣國際人權影展透過影像的力量正在臺灣社會每一個角落裡散步人權與轉型正義教育的幼芽,期望有朝一日能開花結果。
也許反動的力量還在,但我們沒有絕望的理由,有關人權與轉型正義,我們總是還在路上!
Jewish Independent: https://www.jewishindependent.ca/r2r-fest-teaches-entertai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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