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夾層裡的便當:施水環姊弟與有罪的左傾青年
/洪碧霞
一九五四年七月,台北臨沂街、金山南路附近的郵電宿舍裡,施水環(一九二五─一九五六)安靜地起身準備便當。菜色包括炸蝦、炸鯖魚、鹹鴨蛋、高麗菜、落花生,也許再加一顆鹽梅。然後,她用塊花布包裹著便當保溫,轉往房裡,小心翼翼地推開存放棉被的押入(放置棉被的櫃子),伸手移開上方天花板的木片;天花板上一個年輕男子伸出手來,接過便當……那是他的弟弟施至成。姊弟倆這麼做已有兩年多,從一九五二年二月開始。
施水環是在藏匿弟弟嗎?是的,因為施至成是個逃犯。
他犯了什麼罪?
那個年代裡,左傾就可能有罪
那是一個恐共、防共到濫殺無辜的時代。一九四五年二戰後美蘇冷戰,導致民主自由的國度都在圍堵共產主義蔓延。一九四九年左派的共產黨在國共內戰中獲勝,得到中國大陸的政權,國民黨敗退來台。一九五○年韓戰爆發,民主國家更有理由激化對左派分子的仇視。
但台灣所謂左派知識分子,應該從一九三○年代起全球流行左翼運動的脈絡來看。早在日本統治時期,台灣就有不少左翼文學家和工農運動;跟主張階級鬥爭的激進派共產黨不同,台灣的左派人士多站在窮困的與受壓迫的弱勢這邊,關心下層社會的苦難。在二二八事件之後,國民黨的腐敗與高壓統治摧毀了年輕人對中國的憧憬,這些左派人士才反過來對紅色祖國有所寄望,以為共產主義能為台灣人民帶來更好的生活。部分大學生加入了共產黨的地下組織「學生工作委員會」,用學運的方式替學生爭取該有的權益。
台大農學院植病系的施至成,就在一九五○年二月加入了地下組織學委會台大本部支部。
當時國民黨把爭奪政權的對手共產黨,視為整個國家的敵人,因此,如果加入了跟共產黨有關的任何組織,哪怕只是讀書會,都可能被視為匪諜和叛徒,絕不像今日這樣,只是一項政治選擇。
根據戒嚴時期《懲治叛亂條例》第二條第一項規定,犯《刑法》第一百條第一項:「意圖破壞國體,竊據國土,或以非法之方法變更國憲、顛覆政府,而著手實行者」,處死刑,不管是否為首謀。這就是當年國民黨政府用來殘害異己的「二條一」。而窩藏叛徒,凡「為叛徒徵募財物或供給金錢資產者」或「包庇或藏匿叛徒者」,都要處以重刑。林粵生是施至成的台大同學,他讓施至成在逃亡時在自己的單身宿舍停留一日一夜,並給他五十元作為交通費,因此被判十五年徒刑。
那棟宿舍裡,改造是為了家人
讓我們回到一九五二年的一月。當時,情治單位在台大宿舍抓學委會成員,施至成脫逃,先至施水環同事郭傳峯家躲藏一個月,於二月起再由姊姊施水環藏匿在宿舍,直到一九五四年七月十九日施水環被捕為止,共計兩年餘。
在這麼長的時間裡,施水環是如何藏匿弟弟的?官方的判決全文,只說施至成藏匿於施水環宿舍,並未提到具體藏匿的地方。一般均指施水環把弟弟藏匿於宿舍天花板內,這個說法可能來自施水環的表兄陳清鈺,但其中仍有很多細節值得推敲。
台灣建築與文化資產保存專家凌宗魁說:「木造建築改造彈性很大,把它想成積木,很容易隨使用者需求修改。」施水環在弟弟被通緝時,沒有立刻把弟弟接過來,而是請同事郭傳峯先收留弟弟一個月;也就是,她有一個月的時間改造宿舍。她真有可能改造嗎?又改造了什麼?
日治時期郵務人員被視為判任官,官舍分成四種等級。本來因為台籍郵務員工被差別待遇的關係,施水環很有可能被分配到最小的丁種宿舍。但根據凌宗魁對台北臨沂街、金山南路一帶郵電宿舍的研判,應該比較接近台北遞信部高等官舍(亦即今李國鼎故居)。且施至成與同學共三個大男生初入大學時,曾暫住於施水環宿舍內,可見房子的坪數應該不小。加上她是較為少數的女性員工,故很有可能跟女同事一起分配到兩戶雙併的丙種宿舍(樣子接近高等官舍,符合凌宗魁的觀察)。
施水環確實有同宿舍之同事,即方玉琴;方玉琴在施水環被捕後,受託幫施至成雇車逃亡而被判十三年。方玉琴始終否認知道施至成為在逃叛徒,雖經常見到施至成,且施水環曾吩咐過她不可告訴他人,但考慮到女生宿舍經常接待男性親屬,本來就不合規定,方玉琴所說應該屬實。這麼想來,所謂方玉琴與施水環同宿舍,極可能是隔壁間而非同室,則就印證了兩人分配到雙併宿舍的推測。那麼,施水環就有獨自隱密地改造宿舍的機會。
而施水環住的丙種官舍室內構造如何?雖然找不到直接史料,但從現存乙種官舍平面圖來研判,把下女部屋和浴室取消,大概就少了五坪,很接近丙種官舍。以此推想,上下兩層式的「押入」在無樓梯輔助下,很可能被改造成爬往屋頂的通道,只需將上方木板移開即可爬到天井(天花板),又有門板可以遮掩,鋪好的被單也可以減低聲音。但天井和押條(竿緣)都無法承載重量,一定得依靠著樑柱才行,推測施水環在天花板屋樑上多放了一大塊實木,讓弟弟有蹲坐的地方。而且日式宿舍屋頂多採「切妻造」斜頂,在樑柱之間保有較大的空間,並多設有透氣窗,不至於太過悶熱。
但問題來了,施至成有可能一整天不分日夜都待在天花板裡嗎?睡覺時如何才能不跌下來?
過去在二二八事件發生時,有的人家會叫小孩子躲在地板下面,可見日式建築的地板下是有空間的。通常日本的木造住宅從地面到一樓的地板的「床高」(地板高度)大概是四十五公分左右,台灣則提高到六十公分左右,以因應台灣高溫多濕的天氣。有的日式住宅地板的高度甚至到七十五公分,特例還有一公尺高的。因此,合理推測施至成白天躲在天花板裡,時刻保持警覺,晚上則下來到宿舍的地板下貼地睡覺。但若押入下方的木板可以打開通往地板下,很容易被特務發現,因此推估前往地板底下的通道可能是在「居間」(起居室)某塊榻榻米的下方,或是靠近炊事場的某塊木板下方。施水環可以事先在房屋地板下面鋪上一層磚頭或塗上一層厚水泥,再鋪上榻榻米或木板,隔開濕氣。在高達六十至七十五公分的空間裡,一個大人平躺或翻身應該是足夠的。
那份判決裡,構陷是為了什麼?
於是,就可以想見本文開頭那一幕:每天一早,施水環安靜地起身準備便當,遞給已經醒來爬到天花板上的弟弟。為了不引人注目,施水環偶爾以弟弟或弟弟同學來訪為由,多採買些食物招待客人來掩人耳目,這就是方玉琴之所以看到施至成好幾次的原因。但食物還是不能買太多,因此姊弟兩人幾乎每天挨餓。施水環入獄時,體重只有三十八公斤,而施至成,更是骨瘦如柴。
一九五四年的七月,告密者發現獨居的施水環卻煮了兩人份的飯菜,因而檢舉她;想必,是她要多煮些有慈母味道的飯菜幫弟弟補身子吧?
僅是窩藏叛徒,施水環應該罪不及死,但為何最後會被判處死刑?在判決書上,施水環原判的罪名是顛覆政府罪。審核意見指稱施水環參加叛幫組織後,並為匪發展組織,吸收黨徒,及藏匿叛徒等,均屬惡性重大,支持死刑原判。然而同案其他受難者認為施水環應該是被構陷的。
構陷的事,要從戰後郵電人員待遇說起。施水環屬戰後留用的台籍郵電人員,他們跟外省籍正職員工同工不同酬,加上國語能力不佳,就給了共產黨進行工人運動與工人教育的機會。在這樣的背景下,施水環很有可能參與了左傾郵務工會所辦理的國語學校。而且,該校學生自組之「補習班同學會」所發行的刊物《野草》中,施水環曾經投過稿。並據施水環在軍法處所留下的筆記本,她用日文寫著:「回想罷工罷學往事,但血液不再奔騰,我心寂寂。」可知她也有關心過或參與過左派的工運或學運,為弱勢的人們發聲。但應沒有參與任何共黨組織,因為以時間脈絡言,施水環若真的有參與過所謂叛幫組織,並為匪發展組織,她應早在一九五○年二月國語補習班同學會的老師計梅真被抓後,就會被牽連進「郵電工委會案」。可見如果不是因為之後藏匿弟弟施至成,被發現後再被誣陷曾參與過左派相關組織,施水環很有可能逃過一劫。但姊弟情深,弟弟有難時,姊姊怎能不伸出援手?
然而,在施至成躲藏的兩年多之中,國民黨特務為什麼沒辦法在施水環的宿舍裡搜出施至成?在施至成被通緝後,特務第一個嚴密監控的地點,理應是他的台南老家。所有親朋好友住的地方,也會被地毯式嚴格搜查過好幾遍。因此,施至成在逃亡的第一個月,先被藏匿在施水環同事郭傳峯家中,應是特務想不到的。在施水環宿舍已被徹底檢查過的情況下,或許反而因為宿舍所在離戒備森嚴的總統府與軍法處都在兩公里內,而應驗了那句「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讓特務不往施水環宿舍盯哨盤查;此外,推測多數外省籍特務不懂台灣日式建築天花板與地板尚有可藏人的空間,使得施至成得以在姊姊巧妙的安排下,藏匿在日式宿舍超過兩年之久。
白色恐怖時期,「保密防諜,人人有責」。若非有人告密,施水環也不會遭到逮捕。慶幸躲在宿舍天花板或地板內的施至成很冷靜,沒有被發現,且得以在特務離去之後,請姊姊同事方玉琴為他雇車離開。他先躲到表哥陳清鈺家,再去投靠大學同學林粵生一晚,然後繼續逃亡生涯,從此行蹤成謎。如果他還活著,最想念的滋味,應該是姊姊在他躲藏時,為他準備的便當吧!
*本文承蒙凌宗魁先生指正,非常感謝。本文有關左派入罪觀點,為作者個人觀點,讀者可自行分析。
洪碧霞為高雄市立前鎮高中歷史科教師
書名:《民主的滋味》
作者:人權教育資源中心「民主的滋味社群」
出版社:麥田
出版時間:2023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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