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該隱與亞伯
伊拉克,二○○三年至二○○六年
我不孤單:許多我家鄉的孩子帶著他們的苦難逃到了伊朗。在他們的逃亡中,他們是我的家人,在失去中,我們都是兄弟。我是巴格達的兒子,無論你在何時遇見我,我是巴格達的兒子,無論你在哪裡遇見我。
──伊卜拉欣.歐瓦迪亞(Ibrahim Ovadia),〈一個德黑蘭的訪客〉,《巴格達:詩句中的城市》(Baghdad: A City in Verse),一九五一年
沒有時間慶祝。曾經擁有自由、團聚,然後是謀殺,一系列令人眼花撩亂的事件、強烈的情緒和令人作嘔的野蠻行為。流亡在伊朗的賽義德.賈瓦德.霍伊(Sayyed Jawad al-Khoe)從伊拉克老家的家人那裡聽到這個消息,可怕的細節從他的家鄉納傑夫慢慢流出,恐怖的程度讓他無法理解。在庫姆,他聽著晚間新聞的評論者描述他的叔叔在聖城遇害是一個叛徒應有的下場。被砍成碎片棄屍街頭。然後被槍擊。即使是黑色的纏頭巾和教士的長衫也無法保護這個四十歲的男人,他在什葉派最神聖的地點——伊瑪目阿里陵墓的影子下,遭遇如此殘酷的結局。
二○○三年四月九日,侵略的美國軍隊來到巴格達。薩達姆正在逃亡。他在菲爾多斯廣場(Firdous Square)上的塑像被欣喜若狂的人群推倒,他們陶醉在突然湧來的氧氣裡,彷彿壓在胸口上的混凝土被移開了,大家在各式各樣的可能性裡呼吸,並想像著三十多年獨裁統治後的新景象。賈瓦德的叔叔阿布杜馬吉德.霍伊四月十日遭什葉派教友殺害。但他並不是叛徒。自由怎麼會如此莫名其妙地致命,如此充滿矛盾呢?他的叔叔怎麼會在薩達姆的背叛、流亡的痛苦中倖存下來,卻在回歸自由的伊拉克時遇害呢?
從遠處看,賈瓦德正在重溫多年的創傷。他才二十三歲,但是他深褐色的眼睛如同老人。他身材高大,體態魁梧,鬍鬚修剪得短而整齊。他的父親穆罕默德.塔奇.霍伊在一九九一年庫德人和什葉派起義後不久就將他送出伊拉克,讓他免遭薩達姆的毒手。賈瓦德想留下來。他在啟程前哭了好幾天,在驅車穿越沙漠到安曼十二個小時的車程中也一直流淚。他再也無法見到他的父親。賈瓦德在流亡中成為孤兒。一九九四年的一個星期五傍晚,穆罕默德.塔奇.霍伊在喀爾巴拉做完禮拜回家的路上,一輛不知從哪來的大卡車撞上了他的車。這並不是意外。他和車上的另外兩人在起初的撞擊中倖存下來,但是隨後被扔在路邊流血。政府官員在附近設下路障,阻止任何人前來提供幫助。
此時賈瓦德正在位於庫姆的神學院裡接受培訓,這裡僅次於納傑夫,是第二好的地方。賈瓦德愛這座城市;他在這裡感到安全,並且是一個十分熱心學業的學生。但這裡不是他的家。他總覺得自己是一個阿拉伯人,一個陌生人,甚至不那麼什葉派。他憤恨伊朗民族主義和強烈什葉宗派主義的強大結合——排他又帝國主義。他和納傑夫神學院的畢業生以及流亡的伊拉克神職人員一起學習,用阿拉伯語和納傑夫傳統傳授宗教。納傑夫和庫姆的神學院在教誨和思想學派上有很大的不同。最大的分歧是何梅尼造成的。
賈瓦德的祖父,阿布杜卡西姆.霍伊(Abulqasim al-Khoei)自從在一九七○年成為大阿亞圖拉以來,是近年最受人歡迎和尊敬的什葉派精神領袖之一,直到他一九九二年在納傑夫的軟禁中去世。如果納傑夫相當於什葉派的梵蒂岡,那麼大阿亞圖拉就像是教宗。霍伊在全世界擁有大量的追隨者,他是「marja’aTaqlid」——被遵循的榜樣。對於世界各地的什葉派信徒而言,瑪爾賈是個參照,它跨越國界和海洋,解決各地什葉派信徒在生活中關於宗教的所有問題,同時也解答社會和政治問題。整個家庭可以追隨同一位瑪爾賈,個人也可以選擇追隨不同的瑪爾賈,但是成為一位瑪爾賈意味著巨大的軟實力和經濟上的來源,何梅尼曾經試圖以宣布自己為法學家監護中的最高領袖來分散和轉移這個頭銜,並要求各地什葉派效忠和效法。無論是何梅尼還是哈梅內意,受民眾追隨的程度都比不上霍伊以瑪爾賈身分所享受到的。他的學生和繼任者大阿亞圖拉阿里.希斯塔尼(Ali Sistani)繼承了霍伊的大部分追隨者和人氣。希斯塔尼在薩達姆統治下倖存;在自由的伊拉克,他將會面臨伊朗意圖將納傑夫納入最高領袖運行軌道上的努力。儘管希斯塔尼是個伊朗人,但是他忠於納傑夫延續數個世紀之久,不涉入政治的獨立傳統。
當何梅尼一九六四年第一次來到納傑夫的時候,霍伊已經盡到他作為一名大阿亞圖拉的職責,並招待何梅尼一個星期。但是除了最初的熱情款待,這位伊朗政治的煽動者已經感受到納傑夫的冷淡歡迎。霍伊和納傑夫的高級教士階層不相信原本法學家監護的概念能夠延伸到寡婦和孤兒監護權事務的範圍以外。關鍵的是,霍伊相信在馬赫迪缺席的情形下,監護權不能只由一個法學家掌握,因為沒有人能夠有如此的睿智——假設這樣做就是一份帶來宗教獨裁的配方。就像黎巴嫩的伊瑪目穆薩.薩德爾一樣,他立即認知到何梅尼政治的危險性。一九七八年秋天,隨著伊朗的動盪和何梅尼已經抵達巴黎,伊朗王后在薩達姆的陪同下造訪了納傑夫,並希望獲得霍伊對他丈夫——國王的支持。霍伊曾送給她一枚戒指,上面銘刻一句話:「真主的力量比他們的力量更加至高宏大」。他認為伊朗人想要擺脫國王統治真是瘋狂的念頭。伊拉克的什葉派有時會請求伊朗的君主幫助他們減緩薩達姆的壓迫狂熱,他們擔心失去這條求生索之後的日子。何梅尼從未原諒霍伊,因為那個時刻,也因為他在神學上的批判削弱了何梅尼想要在伊朗和伊朗以外建立伊斯蘭國家的基礎。他也從來沒有原諒納傑夫對他的輕蔑拒絕。幾十年後,美國人的侵略清除了報仇的道路。
一九九一年,賽義德.阿布杜馬吉德,大阿亞圖拉的兒子,賈瓦德的叔叔,帶著家眷從伊拉克逃亡到倫敦。在那段動盪不安的日子裡,有兩項緊急任務:一個是擁有千年傳統的神學院需要保存和保護,因此有些人必須得留下,包括年邁的大阿亞圖拉和他幾個年長的兒子。但是霍伊家族的延續也需要薪火相傳,因此其他的家庭成員必須出國避難。阿亞圖拉最年輕的兒子已經在起義和後續的動盪中失去聯繫,極有可能和兩百多名什葉派教士一同死在政權手下。穆罕默德.塔奇,賈瓦德父親的另一個兒子,他會是下一個喪命的人。薩達姆.海珊在接下來的年月中繼續動手清除什葉派的神職人員。在倫敦,阿布杜馬吉德,一個總是面帶微笑、害羞,有著綠色眼珠的教士,營運著他父親的慈善基金會。他嘗試用他跨宗教信仰的影響力來軟化西方對於什葉派的印象,尤其是在德黑蘭人質事件、真主黨的興起和劫機事件發生的十年後。他也和西方國家的官員展開對話,討論有朝一日在沒有薩達姆.海珊的時候,回歸伊拉克。
阿布杜馬吉德於一九九一年的起義中,在他爸爸的指導下往南走,和從科威特進入伊拉克的美國人會面,向他們詢問在鼓動他們起身反抗獨裁者之後,能夠提供伊拉克人什麼樣的幫助。但是會面在最後時刻取消。美國人撤退了。阿布杜馬吉德馬上就知道這場起義完蛋了。他沒辦法回家,於是越境進入沙烏地阿拉伯,然後把家人帶出去。什葉派已經被丟棄在那裡自生自滅——上千人死亡,屍體丟在大街上被野狗撕扯。伊拉克的什葉派感受到背叛。十多年後,阿布杜馬吉德被說服事情已經不一樣了,這次是小布希總統,美國人將會一路開進巴格達。他覺得自己應該要在這之前就抵達納傑夫,這很重要,他有許多這麼做的理由。他相信一九九一年的起義失敗是因為不同的城鎮、團體和彼此對立的神職人員之間未能協作。他帶著霍伊姓氏的分量和聲譽,希望能從納傑夫提供幫助,促成彼此協作,與美國人的攻勢同時進行,再發起一次反抗薩達姆的起義。
阿布杜馬吉德想去納傑夫的另一個原因,是他擔心什葉派社群內部堆積的層層怒火和憎恨,不只針對薩達姆和復興黨,也針對作為一個整體的遜尼派,他們已經被當成壓迫的同義詞。他也擔心,之前被美國人背叛過的什葉派可能會乾脆拒絕美國的占領,從此被排除在後海珊時期的政府之外。他想要所有人能和彼此對話;他想要什葉派和遜尼派一起努力,允許他們開放宗教學校,甚至也在納傑夫開放。他想要讓遜尼派感受投票選出一個無論是遜尼派還是什葉派總統的光榮感。伊拉克的遜尼派也是薩達姆統治下的受害者;他的監獄是不分遜尼派和什葉派的。但是如果什葉派已經只把政府視為一個被薩達姆拿來壓迫他們的宗派機構的話,相較之下遜尼派仍然相信政府本身是有正當性的,無論他們對於獨裁者抱持怎樣的感受——而且當美國人侵略時,他們感受到自己腳下的大地在震動。內部開始出現一道危險的裂縫。受到美國人連連失策的震撼,這道裂縫很快就會愈裂愈大,撕開這個國家,從中孕育出新的魔鬼。
無論美國是受到什麼樣的誤導而發動戰爭,伊朗都看到改變兩伊衝突的得分機會。阿布杜馬吉德已經受夠伊朗對伊拉克的野心,尤其是對納傑夫的野心。薩達姆曾經大力限縮納傑夫神學院的力量,而且在一九九一年後,對於外國什葉派學生而言,來到這裡學習已經成了幾乎不可能的事情。與此同時,庫姆正以什葉派宗教學習中心之姿崛起。阿布杜馬吉德和其他像他一樣的納傑夫教士,希望這座聖城在自由的伊拉克,可以恢復其作為學習中心的領導地位,並成為與庫姆由國家撐腰的什葉派相抗衡的聲音。在關於納傑夫的藍圖之外,德黑蘭也把籌碼押注在伊朗流亡的伊拉克人網絡上,這些伊斯蘭主義者擁護伊朗的政治,其中一些人仍然將自己視為伊朗革命新階段的先鋒。「但伊拉克的什葉派對這種角色並不滿意,」阿布杜馬吉德說:「我們連在文化上都和他們不一樣,更不用說在宗教教義上的巨大差異。」他堅定地相信,教士不應該和治國有瓜葛。在後海珊時期的真空中會遇上許多危險,但是阿布杜馬吉德告訴他的家人:「我必須去,因為不去的風險更大。」二○○三年四月一日,阿布杜馬吉德與美國軍隊一同坐飛機來到巴斯拉附近的南方城鎮納斯里亞(Nassiriyah)。
有種危險是他未能預見到,或者顯然是低估了:什葉派的內部競爭和那些認為自己比別人更虔誠正直之人的愚蠢。
四月四日左右,他已經抵達家鄉附近,在納傑夫郊區的一座廢棄工廠裡,與美軍特種部隊一起紮營,他們隨同他進出城市。各地的人一下子就認出他,把車留在路中間跑過來和他打招呼,難以置信地衝上前摩挲他的長袍。他在教士長袍下面穿了一件防彈背心,因為他畢竟正處在一場戰爭中。但是他說:「我從來沒有像在這裡一樣感到如此安全。」當他終於來到伊瑪目阿里的陵墓時,他從其中一扇巨大的門走進庭院,抬頭仰望著在春日陽光下閃閃發光的金色大圓頂,兩邊各有一座用數千個金色磚塊建成的宣禮塔。他被來此祈福的人簇擁著;當他走進內殿,他們跟著他做禮拜,並親吻了伊瑪目阿里陵墓的銀色格子圍欄。
阿布杜馬吉德走進庭院後方,登上幾層臺階,走進一個大房間,裡面有繁複的內部裝潢:這是霍伊家族的陵墓區,他的爸爸,偉大的阿亞圖拉和他的兄弟穆罕默德.塔奇都埋葬在這裡。他終於能夠在這裡為他們的靈魂祈禱。在離開十三年後,這個什葉派信徒極神聖之所的精神聖潔對他而言永遠都不夠,這裡蘊含著如此多的痛苦,無論是古代或是近代,卻又令人為其靜謐和令人窒息的美深深感動,因此在幾天以後,四月十日上午將近九點的時候,他又回到伊瑪目阿里的陵墓旁禮拜和祈禱。
他進了聖陵,把在街道上保護他的美國人留在身後。中午的禮拜結束後不久,他坐在聖陵管理員的辦公室裡時,外面有一群憤怒的人高喊著:「薩德爾萬歲!薩德爾萬歲!」他們在呼喊的並不是那位失蹤的伊瑪目薩德爾,而是他在伊拉克的遠房表兄弟,才能遠不及他。穆格塔達.薩德爾是個暴躁的年輕人,他的父親是一位受人歡迎的阿亞圖拉,在一九九九年被薩達姆暗殺,薩德爾年僅二十五歲就被推上了領袖的位置。阿亞圖拉薩德爾曾經是個活躍的教士,他在星期五的禮拜中發表言詞火爆的演說,能夠在巴格達的貧民窟裡集結大量人群。政權允許他這麼做,是因為他抨擊美國和以色列,也就是薩達姆最喜歡的敵人。作為一個民族主義者,阿亞圖拉薩德爾也強調伊拉克什葉派的阿拉伯人認同感,而不是波斯人的什葉派。但是當他變得太受人歡迎後,薩達姆也把他和他最年長的兩個兒子一起殺了。
他最年輕、愛搞怪的兒子,因為喜歡打電玩遊戲而得到「阿亞圖拉雅達利」(Ayatollah Atari)的綽號,突然就繼承了他父親的衣缽,發現自己成為成千上萬什葉派信徒的領袖。穆格塔達.薩德爾的黑色纏頭巾甚至還沒在他的頭上戴穩。他的言詞風格十分普通,握手時軟綿綿的,憤怒隱藏在心裡。但是他有雄心壯志,他相信自己——不是別人——理應成為薩達姆滅亡後的伊拉克什葉派領袖。為了實現自己的目標,他甚至會背叛他父親的民族主義,接受伊朗的訓練和武器。在巴格達陷落之前,穆格塔達就開始組織武裝,這支武裝力量將會成為讓人害怕又下手不留情的馬赫迪軍。他們會殺死美國士兵,但也包括伊拉克境內任何不服從於穆格塔達的人。這就是阿布杜馬吉德在四月的早晨坐在那間辦公室時聽到的喊聲。
一扇窗戶被打碎。槍聲響起。每個人都有槍——無論是外面的暴徒還是裡面的人。阿布杜馬吉德的一名保鑣受了致命傷,正好被擊中防彈背心下面,因流血過多而死。阿布杜馬吉德摘下了纏頭巾,拿在胸前,祈求平靜和憐憫。槍聲持續了九十分鐘。一顆手榴彈被扔到屋子裡,阿布杜馬吉德受了傷。不久後,裡面的人用光了子彈,他們投降了。暴徒把他們的手捆起來推到外面。「我們要把你們帶到穆格塔達.薩德爾那裡去,讓他下命令。」據報有人如此說道。在外面,囚徒被反覆刺傷,其中一人喪命。阿布杜馬吉德血流如注。他被拖到穆格塔達位於阿里陵墓附近的住處外。裡面傳來一句話,穆格塔達說:「別讓他們坐在我的門前。」他被拖到街上開槍打死。在穆格塔達的眼中,他是擁有真正的資格和信譽的對手,阿布杜馬吉德知道穆格塔達智性上的羸弱和神學成就的匱乏。但是這個魯莽的年輕人從來沒離開過伊拉克,他憎恨那些出國流亡的人,將他們描繪成西方國家的代理人和國家的叛徒,甚至連曾為國家和信仰做出如此大犧牲的霍伊家族也是如此。
在庫姆,賈瓦德為他的叔叔哭泣,重新體會到失去父親的痛苦。一個人被宗教暴力殺害,另一個人被世俗暴力殺害;一個人是以神的名義被暗殺,另一個人是以民族主義的名義被暗殺。賈瓦德曾經計畫在幾天之內前去伊拉克和他的叔叔會合。而現在,他留在庫姆,為他的國家擔心,這個國家從一種恐怖中解脫出來,卻又沉入到另一種恐怖中。他的思緒在一九九一年發生的事情裡游離。他當時只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但是他記得希望的激動,以及隨之而來的野蠻。自由曾如此接近;起義幾乎要成功了。
金姆.葛塔是一位獲得過艾美獎的記者和作家,並且是華盛頓卡內基國際和平基金會的非常駐學者。她曾經為BBC和《金融時報》報導中東議題長達二十年之久,也報導過美國國務院和關於美國政治的議題,並於《大西洋雜誌》、《華盛頓郵報》和《外交政策》上發表文章。她在黎巴嫩出生和長大,目前居住在貝魯特和華盛頓特區兩地。
書名:《黑潮:從關鍵的一九七九年,剖析中東文化、宗教、集體記憶的四十年難解對立》
作者:金姆.葛塔(Kim Ghattas)
出版社:時報
出版時間:2022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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