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與罪的逾越與超脫：評《惡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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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快不說教的好看電影

很久沒看到《惡女》這樣出乎預期又令人滿意的台灣電影了。導演宋欣穎的前作是溫馨感傷的動畫長片《幸福路上》，沒料到她下一部作品轉換類型，拍出一部驚悚劇情長片。《惡女》跳脫近年台灣電影窠臼，以明快甚至有點反諷的手法與調性，刻畫女性的情慾覺醒，鋪陳體制權力運作的黑暗面。一反近期部分台灣影劇處理社會議題的控訴調性，《惡女》有種反諷的趣味，對白機鋒十足，有不少值得玩味的細節，涉及嚴肅主題但觀影過程並不沉重而相當愉悅。

影片頗為曲折的情節隨女主角黃立美（邵雨薇）的歷程推展。開場第一幕她和未婚夫林大為（曾少宗）拍攝婚紗照的戲，有效用短短幾分鐘就鮮明勾勒出她的性格以及和男性的關係：挑剔、注重細節，把父親（李天柱）擺在男友前面，但工作又絕對優先於這兩者。不論衣著或健身，立美對身體形象的管理嚴苛到近乎病態的程度，不過劇中她是主播出身的電視媒體主管，這點恰好對應到營造表（假）象的工作性質。

隨著最親近的兩個男人同時發生重大變化，立美中產專業菁英的生活世界也開始崩解。未婚夫對結婚產生懷疑，搞失蹤且外遇（啦啦隊女神林襄以床照之姿驚鴻一瞥）；父親忽然宣布要和熟齡鄰居何秀蘭（林美秀）結婚，但對方的過往卻隨著燒炭自殺案與愛情詐財案的偵辦而曝光，還被媒體冠上「恐龍蛇蠍女」的聳動稱號。立美原本就排斥父親再婚，正好假公濟私動用媒體資源介入，也結識了偵辦案件的檢察官（鳳小岳飾）。

兩個女性的強烈對比

本片的戲劇張力有很大程度來自秀蘭和立美的強烈對比。前者非常鬆，體型福泰，完全自在，細心體貼，自豪於滿足男人的能力；後者極度緊，力求得體完美，自我中心，下班後在床上像塊木頭，讓興致勃勃的未婚夫登時消風。兩人交手，立美攻勢凌厲，言詞過招力求壓倒秀蘭，要讓對方知難而退；秀蘭卻很快洞察立美隱藏的重大弱點，透過贈送性感內衣等友善動作，以過來人之姿諄諄勸說「性」對男女關係的重要。外顯的行為是立美步步進逼對付秀蘭，內在的轉變卻是立美受到秀蘭潛移默化，辛苦築起的表象逐漸剝離，壓抑潛藏的慾望蛻變破繭而出。

標題「惡女」乍看意指秀蘭超出社會框架的行為與價值觀。她把男女關係視為對價服務，覺得不划算或找到更好對象馬上斷捨離。然而，電影英文的標題《失落於完美中》（Lost in Perfection）卻透露出立美的經歷才是焦點。她不只情慾覺醒，過程中更覺察到司法、媒體與政界沆瀣一氣的權鬥真相。立美不只對權力有了更深的體悟，也成了升級的玩家。

相較於立美深刻的轉變，秀蘭從頭到尾似乎是個恆常不變的謎樣人物。不論面對立美的質疑或法庭檢察官的詰問，她毫不顧忌外界眼光、道德評判乃至審判後果，坦率說出自己的想法與價值觀。對她而言，美食、床技、照顧與安慰就像之前從事的按摩工作一樣，都是辛辛苦苦用勞力與技術帶給客人滿足的工作，索取金錢報酬是天經地義。主流社會的道德判斷與性別規範對她而言一點意義也沒有。

直白卻更神祕的蛇蠍女

秀蘭追求物質滿足的動機十分清楚，也不加掩飾。然而，當一切都呈現在表面，卻反而更神秘難解。秀蘭的直白讓社會的虛偽與嗜血一一現形，但她究竟是善是惡？她是謀財害命的恐龍蛇蠍女？或是如同母螳螂般順應自然法則無善無惡地吞噬那些從她身上得到滿足的男性？亦或她是抹大拉的瑪利亞（Mary Magdalene）的現代台灣版，神聖的善性飽受社會鄙夷排斥，那些罪惡更為深重的人則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而義正詞嚴毫不猶豫地向她擲石頭？影片結束這一切仍沒有明確答案。

和秀蘭直接間接有過深刻接觸的男性，幾乎都以非自然死亡告終，但從頭到尾觀眾卻無法確定秀蘭是蓄意還是無心。就像立美的爸爸，這些男人的生活世界早就充滿壓抑不滿、苦楚和積重難返的問題，遭遇秀蘭只是將之引爆。這點讓我想起義大利名導帕索里尼（Pier Paolo Pasolini, 1922-1975）謎樣的作品《定理》（Teorema, 1968），片中一位神秘年輕男性突然造訪米蘭一戶布爾喬亞家庭，陸續和家庭成員發生性關係，又突然離去，帶給這家人天翻地覆的變化。《定理》莫名的劇情直指資產階級秩序的脆弱和布爾喬亞價值觀的偽善。秀蘭這個角色沒有帕索里尼那位神祕訪客的宗教神話色彩，但在《惡女》中卻起了類似的揭露作用。

相較於兩位女主角精彩的對手戲，本片男性角色雖然發揮空間較小，但角色塑造仍有其趣味。立美的兩個男人恰好和兩位女主角呈鏡像對映：李檢深陷司法與政治的權力遊戲中，雖然他對立美的情感慾望可能是真實的，卻和其野心算計全面結合而難以區分；相較之下，大為追求的似乎是簡單直接的慾望滿足。這位繁忙的牙醫只要下班能大玩線上遊戲，享受立美為他準備的美食，讓嬌妻用（其實是從另一個男人身上獲得）升級的床技滿足他，那就是幸福了。

《惡女》劇情進展緊湊，轉折出乎預料，但情節並不煽情誇張，處理媒體─司法─政治題材時，不會出現角色對著鏡頭說教的台詞或濫情的表演。片中的女性角色越是超脫主流社會的性別規範就越能自我賦權（empowered）。全片可以看出導演用心打造邵雨薇的明星特質。能有這樣的機會和待遇是演員的幸運。相較之下，林美秀不疾不徐的表演更似渾然天成，而且氣場強大。雖然她的戲份沒有邵雨薇多，但她所飾演的角色肯定會在台灣電影史佔有一席之地。

作者為學術思想雜工。學生時代就熱愛看電影，如今仍保持每週進電影院的好習慣。業餘興趣雜亂無章，偶爾從事電影與文化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