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迫活在B面的女性

胡芷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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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紀到了,最近身邊的老同事老朋友,紛紛即將迎接新生兒,甚至有一位好友,準備要迎接第二胎。

這位即將迎接第二胎的好友,幾年前第一個小孩出生,立刻搬回南部住一年,由娘家當奧援,和台北工作的先生分居。女兒滿週歲後才搬回台北,和先生同住。

當她開始試著在這座城市找工作時,寶寶尚在襁褓,有幾次線上面試,一旁女兒哭了,老公人在外頭,她沒有選擇,只能當場打斷求職面試,去照顧安撫自己的寶寶。

那些公司通常就沒有回音了。和先生頂著同一所台大研究所學歷的她,經歷多次求職受挫,最後只能委屈地說:「願意用媽媽的公司不多。沒辦法。」

然後,她在朋友介紹下進入某間本土企業上班。白天忙於工作,晚上回家和假日時光都花在育兒上──她擔心小孩上托兒所的融入狀況,操心小孩生病、便秘、不吃東西;她花時間記錄孩子的成長、打點假日帶孩子出門玩的安排,獨自帶小孩看醫生打疫苗牙齒塗氟。

有一段時間,女兒反覆發燒,她跟著反覆向公司請假,有天在IG發限動說「這週請假請到自己很心虛」。

她從女兒出生後,從沒有離開小孩超過一天,而她老公呢?就像不存在一樣。

老公負責接送女兒上學(原因只是她上班時間太早,托兒所還沒開),假日跟小孩一起玩,除此之外,幾乎所有育兒照護工作,都落到這位「也」有全職工作的母親身上。

諾貝爾經濟獎頒給了Claudia Goldin,史上第一個獨自獲得諾貝爾獎的女性。圖片來源:達志影像/美聯社

本月中旬,諾貝爾經濟獎頒給了Claudia Goldin,史上第一個獨自獲得諾貝爾獎的女性。

Goldin博士畢業於經濟學重鎮芝加哥大學,也是第一位獲得哈佛經濟系終身教職的女性研究員。這位傑出女性的大半輩子,都專注研究性別不平等,尤其是表現在美國女性所得、職涯、就業環境的結果。

她的研究證實,隨著教育機會與社會風氣轉變,當代的薪資不平等,已不再是女人和男人做著不同薪資水平的工作(例如古早時代男性當醫生,女性只能當護士),當代的薪資不平等,主要表現在同工不同酬:也就是同一間公司裡的男人和女人,明明都做著同樣的工作,卻領著不一樣的薪水。

可想而知,通常是女性薪水低一截──特別在她們生下第一個小孩後,這個因性別薪資差距(pay gap)就會明顯浮現。

在媒體訪問中,Goldin直截了當歸結,職場薪資不平等的真正原因,就是家戶不平等。

她說:「除非我們達到伴侶平等(couple’s equity),否則我們不可能達到社會的兩性平等或縮小薪資差距。」

回頭看我那位親愛的女性朋友,不久的將來,當她第二個孩子出生,我幾乎可以斷言,如果他們夫妻中必須有一人退出職場、去承擔家戶中那份沒有薪資報酬的 24 小時親職工作,那個人一定是她。

一個跟先生有同樣學歷,比先生更有溝通、計畫、執行能力的女性,因為育兒,而必須犧牲自己的職涯、失去自己獨立經濟來源,從此「倚靠先生」過活。

我明白,有人會覺得,媽媽帶小孩很正常啊,因為媽媽心裡放不下,因為小孩比較黏媽媽,因為老公薪水比較高,因為……,諸如此類。

坦白說,這些都是「倒果為因」。

第一,媽媽心裡放不下,或小孩比較黏媽媽,原因都是另一半的育兒能力讓人無法信任。小孩是兩個人一起生的,父親的育兒能力堪慮,這是誰的問題、誰需要改進,攤在眼前應該很清楚。第二,另一半薪水如果比較高,讓媽媽辭職帶小孩,確實符合家戶分工的經濟理性,但這就帶我們回到了 Goldin 的研究上──

女性有了小孩之後,她們往往必須在「照顧小孩」和「爭取工作表現」之間艱難二擇一。簡單說,公司經營者既不會錄用一個願意打斷重要面試去安撫寶寶的人,自然也不會將有利升遷的重責大任,交給因小兒生病而必須常常請假、早退、遲到的照護者。

相反的,男性即使有了小孩,他們多半不用面臨這樣的選擇難題──只要把朋友的感嘆換一個受詞就好,如果變成「願意用爸爸的公司不多,沒辦法」,聽起來不會覺得怪怪的嗎?

Goldin的研究之所以重要,正是因為它為我們指出性別薪資差異的核心問題:當伴侶共同面臨養育責任的選擇時,為什麼幾乎都是由女性做出犧牲,由她們個體在職場上去承擔這個共同決定所導致的不利後果?

嚴格說起來,這根本也不是誰賺得多、誰賺得少的問題。

資本主義社會裡,工作薪資象徵社會對個人能力的具體回饋。在家庭(以及很多社會關係)裡,錢往往也是權力的憑藉或來源,大抵一個人要經濟獨立,才有辦法人格獨立。

此所以,家庭主婦長年在家裡,看似「被供養」,實則肩負著24/7、全年無假、勞動無報酬的家庭照護工作(老年照護也是同樣),缺乏謀生能力,即使對夫妻或親子關係不滿意也只能別無選擇這樣過下去,無異於一種慢性精神謀殺。

即使丈夫相對開明,願意支付太太打點家庭內外的工作報酬,但假如社會明示、暗示女性必須待在家裡擔負照護工作或相夫教子的角色,這本身仍然是嚴重的社會不平等──

這一點,日本女性主義領袖學者上野千鶴子解釋得很清楚:因為有關社會政策的討論,那些造成集體影響與變化的決策,都發生在公共空間,因此,一旦社會聯手把女性關在私領域,等同從結構上阻斷了女性做決定的機會和權利,就是對女性的不公義。

《上野教授教教我!從零開始的女性主義》,收錄上野和漫畫家田房永子的精采對談。上野千鶴子坦承,母親作為依附丈夫的家庭主婦,將所有的自我厭惡、不滿與無力感都轉移給身為女兒的她,導致母女關係緊張。十幾歲的她,有次凝望著母親,心裡想著:「媽,就算嫁的人不一樣,妳的不幸也不會變的。」認知到女性情感挫敗背後的結構性問題,導致上野日後踏上女性主義研究與行動之路。

此外,在本書中,《媽媽也只是人》繪著者田房永子,有一段聊起來雲淡風輕,讀起來卻教人疼痛的話。她說:

「雖然我對女性主義的了解還不深,但覺得社會存在著A面和B面。政治經濟、時間、就業這類是社會的A面,背後的B面則是生命、育兒、看護、病痛、身心障礙等。A面具備某種程度的彈性,B面卻都是些無法取代的重要事務。男人活在A面,女人一開始也在那裡,但面臨生小孩或育兒這些難題時,便被一口氣推得不得不往B面移動。」

田房繼續:「雖然男人病痛或受傷時也是如此,但基本上他們可以一直待在A面。女人則是得不停往返A面和B面,比如在 B 面被醫院告知『您可能會流產,請多休息』,就得耗費心力去A面與公司協調。」

當我親愛的朋友委屈地說,「願意用媽媽的公司不多,沒辦法」時,她其實是無力地將女性集體在當代社會遭受的歧視,簡單化約成商業價值下的雇員決策──不可否認,如果公司更願意給新手媽媽平等的面試機會,可以實質上減輕女性負擔,但是追根究柢,現代女性被迫面對的困境,規模與嚴重性遠遠大過公司不願意錄用新手媽媽,而是時至今日,這個由男性主宰的父權結構與資本主義社會,仍在理所當然地逼迫女性A、B兩面來回付出,最終為家庭犧牲個體。這才是待解決的核心問題。

作者對於世界是如何長成今天的樣子,具有執迷不悟的好奇心;喜歡把事件放到脈絡中看,把人放進時代中看。確信這個世界有一百種可能,我們所知所生活的只是其一,而那些途經的或等待實現的,還藏在皺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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