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比》這部據傳行銷預算比製片預算高的電影,江湖人稱「粉紅正經鬧劇」,幾日前進戲院朝聖,果然名不虛傳,一路充滿笑點,有的輕浮,有的嘲諷,有的讓你笑著笑著就哭了,讓你回過神來心裡浮現一股哀傷。
例如那首哀傷到超白爛搞笑的肯尼之歌,仔細想想,就是某種真實世界女性古典處境的鏡射。(警告:下有劇透)
反抗求存在的肯尼,也搖醒了芭比
在芭比社會裡,肯尼唯一可以炫耀的是身上的金髮與腹肌,他被社會灌輸塑造的用處就是一無是處。
在芭比社會裡,肯尼被打造來成為芭比的附屬品,他沒有個性,沒有知識,沒有獨立想法,他最大的功能就是以無能來襯托芭比的萬丈光芒。他的主體性(如果有),完全依托在芭比身上,一如他最後痛苦的告白:只有在芭比看到肯尼的時候,他才感到自己存在。
讓一切雪上加霜的是,芭比並不愛他,至少不比她愛其他肯尼多。芭比世界的核心圍繞著芭比打轉,芭比的朋友,芭比的工作,芭比的派對;肯尼充其量是一個配件,一個道具,什麼樣打扮的芭比身邊就該搭配什麼樣打扮的肯尼,一切遵照夢幻馬卡龍氛圍的社會劇本演出,內核情感蒼白。
因此──仔細想想──從真實世界回來後,肯尼的奪權反抗,與其說是一場階級社會革命,更像是他針對長久冷淡相待的芭比所展開的一場,絕命索愛行動:如果你無法愛我,那我就讓自己拳頭比你大,地位比你高,形勢比你強,好命令你愛我、服侍我、忠誠於我。那些張牙舞爪的權力展演,冷酷尖銳的言語貶低,在在都是因絕望者的被動討愛復仇,長年情感受傷後的變態補償。
肯尼們集體在他們的主場海灘上,自我陶醉對芭比們彈唱的歌曲,中譯字幕可能出於市場考量刻意扭曲詞意,翻成「我想擁你入懷」,一副柔情似水,但實際上 Matchbox 20 原唱的那首歌詞寫的是:
「我想要把妳玩弄於股掌,我想要把妳踩在腳下,我想要把妳視為理所當然。」
從這個角度來說,是肯尼的尖銳覺醒,真正在社會層次上搖醒芭比。如果沒有肯尼決意翻天覆地的集體復仇,即使主角芭比從真實世界回來,芭比社會還是會按照原始設定劇本走,決定公共事務、站在舞台接受掌聲、掌握資源的都仍舊會是同一個族群,那些渾然不知自己佔盡便宜、特權階級的特權芭比們。
直到特權芭比體會到弱勢肯尼的痛苦,她眼裡才真的「看見」了肯尼,而肯尼也終於在芭比之外,找到主體性。
「肯尼就是我。」(Ken is me.),最後他說。
粉紅鬧劇結束後,真實世界的芭比呢?
但芭比世界是一回事,真實世界則是另外一回事。穿越到芭比世界,被那裡的社會變革感動得痛哭流涕的,那些穿著筆挺黑西裝的美泰兒男性主管,回到真實世界後,想當然不會做任何改變,去改寫真實世界的男性規則。
就像我們的主角芭比,最後如願變成人類後,在真實世界最興高采烈的事,是去掛號婦產科。
這讓我想起,導演Greta Gerwig在上一部電影《我們》(Little Women)中也大量運用真實和想像世界的對照,讓電影結局後勁分外蒼涼。
整部電影越到結尾,暖色調與冷色調兩條敘事線越是肆意頻繁地穿插。當故事行到結局,在暖色調的回憶/小說片段,熱愛寫作、追求精神獨立自主的女主角喬,像老掉牙浪漫電影般,孤注一擲冒著大雨滂沱坐上馬車追回了愛人,又意外地從守舊古板、看她百般不順眼的姑姑手上繼承遺產,將姑姑的大宅莊園改造成一所女子教育學校,那裡有笑聲、有蛋糕、有家人。
但在冷色調的現在/現實片段,只有喬孑然一身,站在印刷工房門外,目不轉睛盯著裡頭正在印刷製作的,那本她用生命孤注一擲寫成的作品。在場唯有她和玻璃窗另一端油墨滿溢的鉛字版、冰冷的機器敲響聲、來回穿梭書頁裝訂的針線── 當裝訂完成的最後那一刻,她忍不住倒抽一口氣。
這樣的結局在一個殘酷問題中低吟:即使再勇敢,真實世界的喬,又可以承受多少真實世界的打擊?
在芭比世界裡,芭比們從父權洗腦的狀態中解放,她們堅強地可以從集體壓迫中反擊,聰慧地可以策劃計謀智取,同時善良地同情壓迫者留給他們餘地。完美結局,皆大歡喜,普天同慶。
但沒有鏡頭、沒有導演喊 action 的真實世界依然故我地運轉。
在這裡,階級僵化如是,特權傲慢如是,社會厭女如是。
不用太多遙遠的例子──只要說前幾日,台灣總統候選人柯文哲在造勢活動上,動員年輕女子舞團,穿上超短裙空姐情趣服在台上跳舞,去娛樂該黨佔絕大多數的男性支持者就好。很明顯地,她們「有血有肉」地展現,這座真實世界的漂亮芭比們,無所逃脫的處境。
作者對於世界是如何長成今天的樣子,具有執迷不悟的好奇心;喜歡把事件放到脈絡中看,把人放進時代中看。確信這個世界有一百種可能,我們所知所生活的只是其一,而那些途經的或等待實現的,還藏在皺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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