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字飲水──致努力成為活史料的香港人

吳易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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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忙離開香港之前,去了東龍洲。搭了舢舨船穿過藍塘海峽前往不需一小時,面積只有兩個半平方公里的小島,感覺上離繁華有五千哩遠。

我是為了史前石刻而來。既然遠望不到未來,不如親身憑弔史前時代的過去。修葺才一年的新版解說碑,對新石器時代遺留的產物如此輕描淡寫:「清嘉慶二十四年版的《新安縣誌》已經記載:『石壁畫龍,在佛堂門有龍形刻於石側。』因此,東龍洲石刻的刻鑿年代應該遠比縣志輯錄為早。」

史跡已歷經幾千年風霜,碑文卻如此敷衍搪塞,不論是主事者的便宜行事還是別有居心,近年來,一八一九年編修的《新安縣志》無疑成為官方把香港撰入中史的基準。去年底醞釀已久的《香港志》終於出版,作為推手的香港團結基金董建華說:「《香港志》的歷史性出版,象徵著經歷兩百年風雨滄桑之後,香港終於回歸中華民族的修志傳統。」香港,正式由自己的「縣令」手中納入黨國敘事的道統。

《蘋果日報》不敵國安法整肅而於6月24日停刊。圖片來源:美聯社/達志影像

誰主真相

若非鑽研歷史,多數港人對這種不足掛齒的考注不見得有所痛癢。過去兩年,市民最有感的應是反送中事件爆發以來,政府任用多為警方親信所組成的監警會,對抗爭的主要事件完成的調查。處處引用警方自身說法的報告,否認721事件警方與南邊圍村白衣人的勾結。無怪乎調查結果出版之後,提早退出小組的國際專家Clifford Stott在推特上引用喬治.歐威爾的名言說:「一個社會愈遠離真相,就愈害怕揭示真相者」,質疑報告結論根本是經過協調的「新真相」(new truth)。

這並非警方首次「竄改」歷史。發生在1967年中港邊境的沙頭角槍戰,是大清割讓香港島以來,首次發生在邊界的中英武裝衝突。事件中,英軍進駐沙頭角營救被中方開槍攻擊的港警。九七年主權移交之後,警方的網頁隨即刻意淡化了共黨的角色,把射殺港警的「共產黨民兵」,修改為「內地槍手」。這只是官方資料不斷「修正」歷史,容易被忽視的另一個「註解」事件。廿餘年來,中日戰爭、六七暴動到八九民運裡的港警角色,都不斷遭到重新詮釋。

歷史如此容易塗改的原因之一是,香港並無檔案法能規範公務機關管理文件、指派專家評估文件存留與否,或訂定檔案開放的條款。雖然有一座位於觀塘的檔案館,但管理鬆散,文件往往都是斷簡殘編。有趣的是,筆者常在英國的國家檔案館巧遇寫史的同行,意味著香港史的建構,必須遠渡重洋才能進行。另外,由於本地學術界對當代香港史的興趣闕如,許多海外檔案的挖掘計畫和公共論述的形塑,相當程度必須仰賴民間組織的協力。

心知肚明

對於被刪節的歷史事實,醫療人類學者麥克.陶席格(Michael Taussig)曾經提出一則前衛的觀點,闡釋社會中人們普遍知悉,但由於受到壓制而無法清楚表達的訊息:公眾密辛(public secret)。這個看似自相矛盾的複合辭彙,挑戰了權力與知識的編排常理 ,因為心知肚明,比知識本身的力量更為強大。十年前曾經紅極一時的中國足球主播李承鵬,就以此調性寫下針砭時政的《全世界人民都知道》,但他堅持不久的理想主義很快就從公共領域消失。

而陶席格的觀點最近被牛津中國研究學者何依霖(Margaret Hillenbrand)挪用,評價自文革以降,以照片(photo-forms)而非文字形式保存、流傳的「第二歷史」。在她眼中,照片在一個充滿符碼的社會具有類似護身符(talismanic)的功能,某種程度上能規避嚴苛的審查制度。

何依霖去年出版的書《Negative Exposures: Knowing What Not to Know in Contemporary China》,雖然在COVID-19全球疫情蔓延之前已定稿,卻精準預言了中國人民在疫情開展初期的做法,他們紛紛以手機截圖攔截微博、微信和豆瓣網站上的內容。有賴通訊和影像科技的進步,圖像形式的生產不再限於珍貴相機的擁有者,而是每天仰賴手機生活的普羅大眾。這些截圖內容包含了人們自己在事件中的觀察與官方訊息的落差、針對地方政府的批判,以及鑒於疫情數字進行的事實查核。截下的內容真偽與否並非重點,這個現象之所以會發生,是因為政府無法以可信的新聞來源獲得公眾信任。

同樣的風潮也發生在香港,形式更凌駕於照片形式之上。去年十月下旬,歷史博物館的常設展「香港故事」裝修之前,憂心的市民湧入展場,同樣用手機拍下每一個文物和它們的說明紀錄。隨後在年底,水務署在主教山進行整建工程時,意外挖出1904年搭建,擁有古羅馬時期風格的蓄水池,也有人不顧一切衝進封鎖線進行直播,批評政府損毀古蹟的聲音更甚囂塵上。今年香港電台改組之後,頻道上若干和政府口徑不一致的節目無端消失,便立刻有「民間高手」還原建檔。《蘋果日報》終究不敵國安法整肅,在新聞檔案下架之前,網路上也出現數個備份資料庫。這股「檔案熱」恰恰驗證了德希達所謂:人們在體制中對於檔案建立系統的立法、分類命名等鞏固力量之下,所展現的慾望和抵抗。

好好活著

備份還不夠,詮釋更有其必要。接續抗爭期間陸續浮現的口述歷史,面對疫症當前,一群不公開真名的「疫境記者」匯集並出版他們的深度採訪故事《口罩下的香港人》。在序言中,主筆感嘆:「沒有人知道,不去讚嘆政府在抗疫措施上『做好做滿』,在未來會否變成一種罪名。」因此他們寫作,是為了以史為鏡,為了從官方的「同心抗疫」敘事中奪回話語權。在香港的最後一週,趁機登門拜訪了才在中環新開張的「維多利亞城博物館」。導覽活動場場客滿的兩層展場其實只是間商店,展示著館主多年來蒐藏的港英時期文物。在國安法壓境的現實之下,有些文物註解寫得含蓄而幽默。雖不能言明,但如人飲水,你知我知。

2015年底,五位導演合力創作的電影《十年》,預言般呈現了國安法壟罩下,香港的社會的詭譎走向。當時港人普遍評論最難看懂、最超現實的一段,由黃飛鵬執導的〈冬蟬〉,如今竟也成為現實。片中,一對情侶正在把移平後的朋友住家製成標本。最後男主角在健身車上踩出的汗水、毛髮、身體各個部位,都被一一收入防腐罐中。像巫術般,年輕男女為依然存活的自己製作標本,看似一場提前舉辦的葬禮,卻更暗示了屍變中的香港,人們想緊緊抓攫的呼吸、體溫,和或許再也不便傳達的表情。香港年輕人用「見字飲水」四個字提醒自己在世道險惡的凶年,仍得愛護自己、好好活著。原本只是臉書上一個謎因粉專流傳出來的潮語,竟成了今年農曆年的春聯金句。這大概是版主始料未及的吧,原本他只是為了提醒人們提防腎結石而已。

但沒有人知道這些努力是否有用,因為在後真相的年代裡,物件已不再是有利的佐證,它們在某種意識形態框架中才能產生意義。元朗白衣人襲擊事件的影像就算已曝光在膠捲上,也可輕易遭到無視甚至曲解。無怪乎民主黨前主席胡志偉說:「政府在今次事件清楚地向全港市民為敵,因他們不單不承認721事件,過去一年的警暴,用盡所有警力,及盡用手上法律工具,去顛倒是非及竄改歷史。」但他如今也身陷囹圄。人們開始驚懼存檔案的存在,是否會讓自己遭遇到不測。六月27號深夜,《立場新聞》宣布六位董事接受建議辭職,評論檔案全數下架時,我們或許必須心知肚明:更壞的時代或許已經來臨。

終局未到

而這就是香港的終局了嗎?我沒有一絲樂觀,卻也不覺有任何權利悲觀。出版將近三十年,珍.莫里絲(Jan Morris)以半親身觀察、半歷史考究的體例寫成的報導文學鉅著,被翻譯為《香港:大英帝國的終章》。原題為「Epilogue」,其實應該是份量超過一本書的「跋」或「後記」。跋,是獨立具有開展性的注解,並非故事單純的結論。曾經收取中國大量關稅、被英國拿來監測東方鐵幕、被國共兩黨視為顛覆基地、一度燈火輝煌、以為自己身為自由民主喉舌的香港,如今改變的不僅是政治體制,還有她不斷變化的地景。這種快速的變化,只有在當地生活過的人才能完整體會,也只有他們才會想要起身抵擋。

渡船從東龍洲返回文明之地的途中,隨夕陽映入眼簾的是奇醜無比的觀塘填料區。原先,曾被應許起造新市鎮的連島沙洲,如今是一座規劃中的大型混凝土廠,附近居民由於擔心生存環境遭到汙染,抵抗的聲音未曾間斷。或許這是香港作為「跋」的主旨:自由永遠是懸浮的海市蜃樓,而人們的存在永遠都是一種抵抗的形式。在這裡,還有各種結構性的歧視尚未解決,還有壓迫者的證詞必須聆聽,還有各種受制度掩護的法外殺戮必須追究。努力地成為見證這些不義的活史料,是香港人的命運,也是難以完結的義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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