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文盲以上菁英未滿」的百靈果們

劉又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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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主的問題在於,他不讓我們認為有必要增廣知識。他告訴我們,我們已經很棒,但事實卻不是如此。奉民主之名,讓選民的偏見和無知顯得高貴。── David Runciman《民主會怎麼結束》

讓那些沒知識又不關心政治的人突然投入政治、突然愛國、突然民主後,就會變成一群自以為自己所關心議題全世界最重要,自以為自己主張是唯一正確的政治流氓或意見無賴。── Jason Brennan《反民主》

日前,華語圈指標性的時事與國際新聞podcast《百靈果News》兩位主持人,分別因為「真的不需要攻擊我講話不自覺散發的菁英優越感。我很有自覺,我94菁英,沒有要隱藏的意思。#不是微菁英 #94菁英」,以及「菁英就要為國家犧牲奉獻這這種話,感覺非常共產黨。我不要變成共產黨」的兩則社群發文「炎上」,遭致大量批評,引發了網路上延燒數日、規模不小的「百靈果(菁英)之亂」。

圖片來源:翻攝自華視新聞Youtube頻道

劃錯重點的菁英爭論

這一波討論中,從菁英是甚麼?需不需要有社會責任?菁英是「政經地位的結構性優勢」這種偏向負面的意涵,或菁英是「對個人能力的正面形容」,都已相當廣泛。所以,我們今天不再介入「誰是菁英?他們是不是菁英?或菁英的定義到底是有錢人、優秀的人、品格高貴的人,還是富貴族義務、先天下之憂而憂的人?」這些爭論。

我們更不討論「權力菁英」、「菁英的反叛」或「菁英的陷阱」,這些離現實台灣太遠的概念。因為在百靈果之亂裡,討論這些菁英概念或批評他們的行為不符合有關菁英正面或負面的標準,都是一種典型的「範疇錯誤」

在當代這個因為訊息科技發展而壓縮的時空環境裡,檯面上的多數公眾人物,都以「自帶流量」為目標。在朝為官的政客、在野為民的網紅,當兩者都強調「流量罩頂」的重要性後,政客與網紅就出現了某種程度的共性。

也就是,政客與網紅都追求掌聲、關注權力差異所創造的宰制狀態、努力佔據特定議題的話語權,以及對特定政策的選擇權。而且,當「吸引眼球」在當代台灣,成為這些「公眾人物」的優先目標時,這些人物間的行為模式,就出現了驚人的相似性,那就是對「民粹」的運用。

是民粹領袖不是菁英代表

為什麼不該討論­《百靈果》是不是菁英?或菁英該不該負擔家國社會責任?因為「百靈果們」雖然自詡菁英,但做為某種程度的意見領袖(KOL)或網路紅人(網紅),其表演的風格或慣常的網路操作,反而更具他們自我宣稱「菁英調性」的反面特徵,也就是他們在節目介紹中所表達出的,「我們與大眾站在一起」的那種「讓生硬的國際大事變得鬆軟好入口」風格。

根據《解讀民粹主義》一書作者、普林斯頓大學政治學教授Jan-Werner Muller的說法,民粹領袖一般喜歡強調自身「接地氣」的形象,並且習慣將異議者形塑為傲慢不接地氣的菁英,藉此博取民眾的認同與支持,從美國第七任總統傑克遜到前任統統川普都曾有類似的操作。

但所有人都想說一個盡可能被更多人理解的故事,也都想要敏銳的反應大眾的想法與感受,這也是「如果討人喜歡與受人尊敬無法兩全,我寧願受人尊敬」,如此反常到能成為夙昔典型的原因。

所以,我們在判定民粹主義領袖時,不能掉入一種「他是一個成功但不受我喜愛的公眾人物,我就說他是民粹主義領袖」的境地。若是掉入了這種態度與情緒裡面,這種「地圖砲」式的民粹主義指控,本身也會變成一種民粹主義。

所以百靈果作為KOL與網紅的民粹性,在於他們與普世民粹領袖一起「接地氣」後,共同展現的「我就爛」模式。這種類似法國存在主義小說家卡繆在其名著《異鄉人》中所描述主角各種的「花式擺爛」,赤裸的展現了自己與世俗教養與成功典範不同的「真性情」,大方宣示自己的無知、無禮,並以此作為一種風格的象徵、甚至商品的包裝,藉此來鞏固自身「地氣」,這些都是舉世民粹領袖的共性。

從川普對女性的無禮、對科學的不信任;到「韓導」沒事就要陪人睡、大量使用市井語言;以及柯P對女性與性少數的偏見與歧視、各種脫口而出的柯氏金句;甚至百靈果對來賓的傲慢與蔑視、對採訪主題的經常性不熟悉與無準備,就是這種赤裸的「我就爛」,造就了這些「民粹領袖」與常民間「我們跟你們一樣爛」的風格。

這些奉行「我就爛」的民粹領袖,就像你我身邊,總是有一個你無法對他發脾氣的廢物朋友。他們可能因為某些特質剛好討你喜歡,但大部分時候,你卻以看他出包擺爛為樂。留著這樣的朋友,除了作為生活的調劑,讓生活有點笑料外,更可以藉此彰顯自己至少不是個廢物,足堪安慰。

台式民粹領袖:文盲以上菁英未滿

特異的是,相較世界各國民粹領袖廣為普通人愛戴,是因為徹底做到,就算自己是個菁英,但也席地而坐、緊貼地氣。就算川普出生有錢人家、畢業於全美第一的華頓商學院,更是房地產大亨,最愛的也只是廉價速食漢堡;但相較於此,台灣的民粹領袖卻因為本地的奇山異水,硬是長出了不同的樣貌。原來應該要反菁英的民粹主義,在台灣卻產生了一種「莫比烏斯式迴圈」的詭異變體。

也就是,韓導需要時不時烙個破英文;柯P必須無時無刻強調自己預官考試智力測驗157、留學美國引進葉克膜成為葉克膜之父;百靈果甚至把自己雙語流利,主持人皆有美加與台灣雙重國籍,兩岸開戰即可落跑,通通當作節目賣點與笑點。

這種無論是政經優勢的「社會資本式菁英」或天賦異稟的「個人競爭力菁英」才應該要有的「我好棒、快點稱讚我」的「菁英形象」,一般來說是其它國家民粹領袖避之唯恐不及的;但在台灣,多數我們熟悉的「民粹領袖」卻在表演「我們與你們同在」的同時,又要隨時儲值菁英元素,形成一種「介於草包與不是草包之間」的狀態,才能恰如其分的繼續「自帶聲量」。

美國著名公共知識分子、哥倫比亞大學美國史教授Richard Hofstadter,於其著作《美國的反智傳統》一書中就分析,「反智並不是敵視知識,而是一些邊緣人,或是半文盲群體的領袖,他們異常認真投入一種自我沉浸式的使命感中,希望能在這個世界得到重視。但這種『一知半解的類菁英』或『文盲以上菁英未滿者』,反而才是反智的引領者、智識的威脅者,以及飽學之士最大的敵人」。

川普、強森、莫迪或杜特蒂做為國家領導人其實都出生巨賈或世家,仍然是主導國家「權力菁英集團」的一份子,但卻運用民粹,將自身塑造成民粹領袖;相對的,台式民粹領袖接地氣之餘,不忘隨時隨地補充菁英形象的弔詭操作,更像是Hofstadter所謂「一知半解的類菁英」或「文盲以上菁英未滿者」。他們領導著半文盲群體,將無知與反智作為日常。

世界其它國家的民粹領袖可能是真正社會贏家(無論是靠天賦或靠爸爸)所偽裝;但在台灣,卻是一知半解的「類菁英」成為了一群「半文盲」的領袖。在反智的銳利下突破了「假民粹真菁英」的框架,進入到另一種「真民粹假菁英」的境界。「人家是真貨要偽裝成假貨吸引目光;我們卻是假貨要偽裝成真貨來博取信任」。而這些偽裝,在台灣歷史社會從日本到國府的「連續殖民」情境裡,就必須以淺薄的各式外來文化,作為這些「類菁英民粹領袖」以「菁英形象」裝點「半文盲內涵」的重要工具。

這些類菁英所領導的半文盲群體,通常既需要這些類菁英民粹領袖與半文盲一樣無知反智;也需要透過類菁英民粹領袖「假扮菁英」的裝點,來意淫自己也與類菁英類似,甚至可以成為菁英。相較普世民粹浪潮對菁英的真正蔑視,台式類菁英民粹領袖及其所領導的半文盲群體,更加呈現了一種類似互助團體內的相互虛假。

類菁英與半文盲的民粹戕害

偽裝菁英的類菁英民粹領袖對民主的戕害,在問鼎奪權的道路上或許暫時無法與世界其它國家真正的菁英型民粹領袖(無論是智識的或階級的)相提並論;但台式民粹浪潮中,在朝在野各種「文盲以上菁英未滿」的類菁英民粹領袖,及其麾下的半文盲團體,每一次面對公眾事務無知、反智的說詞與傲慢的態度,雖不是一次性的顛覆,卻都是對台灣民主長期而結構的毀壞。

我們的民主是否能夠抵禦真正的菁英型民粹領袖尚不可知。但目前看來,各種深諳連續殖民所帶動的崇洋媚外菁英性,並藉此裝點自身的類菁英民粹領袖,應該已經藉著科技與風向的掌握,坎進了時代的裂隙。在這個缺乏公共知識分子而只有網紅與意見領袖的時代,一個比誰有聲量而非誰有道理的時代,他們正在深淵裡巧妙晝伏、虎視眈眈。

畢竟,淘汰了一個「文西」以中國為世界的週報,還是會有另一個「文西」出現。販賣空洞的「國際觀」,在這個半文盲充斥的島嶼上,一直都是一門好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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