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美與暴烈:三島由紀夫的生和死》
作者:亨利‧史考特‧斯托克(Henry Scott-Stokes)
出版社:遠足文化
出版時間:2018/06/06
如果我們對於宿命論不抱持偏見的話,那麼在某種意義上,我們似乎可以這樣說,自三島由紀夫登上日本文壇,逐漸地展露其文學的精神特質,他即理所必然地成為文學界的傳奇,注定成為不斷被言說和討論的對象。他為了保衛自己的思想,像蘇格拉底飲下毒酒一樣,不惜捨棄肉身都要躍上歷史文化的法庭上,就是要為失落的日本精神做出申辯,儘管最終以暴烈與自死作為終極的文本,以震撼支持者和反對者的神經。但就凸顯歷史反思這一點來看,我們仍然不得不說,三島由紀夫在辭世前採取的思想策略是出色卓越的,否則在他死後將近半世紀的今天,我們絕不可能再回溯關注他的生與死。
質言之,我們不將他納入探究的視野中,就不須重返歷史的現場了;而不到現場蒐集跡證,豈不是與我們毫不相干?正因為三島由紀夫思想的複雜性,並非可以簡單概括,而要還原歷史的真相,就必須有更多關於他的評傳來佐證,奇妙的是,三島就是具有這種魔力,吸引歷史的追問者為他作傳。
進一步說,在這樣的歷史氛圍下,三島由紀夫死後的震波,使得日本出版界加快了「三島由紀夫傳」的出版,他們多半為三島由紀夫同時代的日本作家,生前即有交誼往來,有談及生活的細節,有對其性格的批評,資料可靠性極高,可將它們歸為作家情誼的回憶錄。就此而言,西方作家和記者們的焦點,自然有所不同了,他們更多指向三島這謎團般的人物,試圖徹底地解構三島的原像。
英國《泰晤士報》記者亨利.史考特.斯托克的《美與暴烈:三島由紀夫的生和死》一書,在諸多「三島由紀夫傳記」之中,有其不可忽視的代表性。他是該報長年駐日的特派員,而且他本人採訪過三島,深知三島的文學經歷,勇於評析三島的小說成就,甚至批判其皇國思想,而這恰好為我們提供別樣的視角,讓三島不為人知的精神側面浮現出來。
此外,傳主亨利.史考特.斯托克充分發揮著新聞記者的寫作策略:報導文學和小說筆法的融合。他在寫作的體裁上運用得宜,開篇以小說筆法展開,有著師法修昔底德明晰與翔實(clarity, elaboration)的筆法,文字流暢而生動。例如,當三島切腹自殺的消息傳開之時,他即趕赴事件現場,是五十餘名採訪記者中,唯一的外籍記者,僅就這個親歷現場即有足夠的說服力。接著,他細緻地描述三島闖入位於新宿區的市谷自衛隊總部,挾持總部司令益田兼利、登上司令台上,慷慨激昂地演講,最後絕命留言的過程,無不給讀者親臨地獄般的震撼。透過他寫實的文字,讀者不由得陷入錯覺,即使現今彷彿還可以聞到當年現場那可怖的血腥味。我始終認為,這無疑是成功的寫作策略,讀者一走進他敘述的世界裡,似乎再也無法抽身,只能追隨他的導引,觀看和還原三島由紀夫的生涯。
在亨利.史考特.斯托克追索三島由紀夫自死的過程中,並未因為激情而有所偏廢,也就是依附佔據上風的定論:日本(人)作家向來有著獨特的宗教觀、美學感受,以及別具一格的審美意識。在傳統論者看來,這些源於傳統的思想意識,以不可抵抗之勢,滲透入他們生命的深層面,以致他們有視死如歸的安然。亨利.史考特從三島由紀夫的口中,得到了另種的證詞,西方人總是忽視了日本文化的「陰暗面」,迴避那種尚武的野蠻和殘忍。而如此偏向的結果,則導向了歷史目光的自我遮蔽,自然無法正視日本人的本相了。
據亨利.史考特.斯托克說,這是他最後與三島由紀夫的對談中,三島向他所強調的精神文本。在他們交談中,三島十分稱許美國文化人類學家露易絲.潘乃德的觀點,其《菊花與劍》剖析的概念,具體揭示出隱藏在日本文化中「美與暴烈」的二元特質,如同三島由紀夫在《假面的告白》中所言:「但我的內心會時常走向死亡、黑暗、鮮血」。有趣的是,露易絲.潘乃德這本原先為美國佔領軍進駐日本後在日本制定政策所寫的文化論述,卻意外的深化和擴展日本作家(如三島由紀夫)的思想領域了。也許,這就是所謂歷史的機遇,有時候這種機遇,還真的是很難言語道斷的。
必須指出,亨利.史考特.斯托克詳細述及三島由紀夫的作品,在某種意義上,其實它可作為二戰後的日本文學通史。傳主以三島的小說為主軸,所延伸和涵蓋的範圍極廣,有同時代的記者和作家的往來,備受矚目的社會事件等等,這些都足以構成文學通史的文本了。只要讀者耐心閱看,在關注三島由紀夫的視野之外,必然的收穫。
這部中譯本傳記還有個特點,值得宣揚和讚許。在此書中,引述三島諸多的作品,全改為臺灣譯者的譯文。對我曾身為譯者而言,這具有不凡的意義,首先,這意味著出版社對於臺灣譯者的尊重,以臺灣本土的譯文自豪,帶著光明的自信;其次,這意味著執行編輯辛苦付出,完成這項重大的工程。責編必須極具耐性找出中譯本(有的譯本已絕版多年),逐一比對三島作品的引文,予之相符合,做到最精確的連結呼應。而這樣的編輯精神,無論從任何方面來看,絕不遜於日本的工匠精神,那種專注持久不厭其煩的精神底蘊。在此重申,既然《美與暴烈:三島由紀夫的生和死》一書,具有很高的可讀性,我們何不找來一讀呢?我們不妨借用日本出版界的廣告文案:炎炎夏日來臨,正是讀書消暑的好時光。
作者為日本文化評論家、翻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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