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帝國招魂:也談孔誥烽的《帝國爭霸》

劉又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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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自尊的人,總看不過眼滿有自信、活得有尊嚴地別人。他們總喜歡散布無力感和失敗論,希望所有人都跟他自己一樣自卑自憐。今天台灣在對岸霸凌面前求饒裝乖,以為這樣就不會被打的幻想,或是認為華府應該帶自己抵抗對岸的期待,都是這種自我放棄心理的體現。──孔誥烽《帝國爭霸》

作為一個香港出生的中國研究專家,孔誥烽在英語世界的學術成就斐然。也讓他以不到50歲之姿,即任職美國頂尖的約翰斯霍普金斯大學社會學與政治經濟學教授。他的學術著作,有分析中國自共產主義到黨國資本主義,如何透過全球化化來加強政治控制的部分;也有對中國自明清以降,底層抗議活動發展的分析;乃至於對中國模式何以無法持續成功,並取代美國成為世界霸主的研究。孔氏作品對中國的理解既廣包又深入,既有對國家行動的批判,又有對底層人民的關懷。

一直到近10年來香港局勢不斷惡化,從傘運到反送中,孔氏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香港人,在對中國的學術關懷之外,也浮現了對香港前途、中港糾葛與台灣命運的現實關懷。從早期與「國師」陳雲有關「香港城邦論」的交鋒,到《少年香港》、《浮誇中國》,再到獲得美國列文森中國研究獎的《邊際危城》,以及去年底剛繁體中文化,由左岸出版的《帝國爭霸》。上述作品都脫不開孔氏以政治經濟學與社會學訓練梳理中國發展、理解港台命運的路數。只是《帝國爭霸》的關注,相較於前列書籍,從國家、區域又轉向了國際層次與全球層次下的「美中關係」,以及中美兩國各自近三十年來的政經局勢發展。

從「中美國」到「新冷戰」

帝國爭霸一書,除附錄的幾篇政治評論外,其主要篇章並不長。全書旨在描述美中關係自「中美國」(Chimerica)雙邊貿易自由化與一體化,到「新冷戰」(New Cold War)雙邊自技術、貿易、軍事與政治上的全面競爭,從1990年代到2020年前後的美中關係演變。在孔誥烽的行文脈絡中,無論「中美國」或「新冷戰」都來自英國保守派史家,專研經濟史與帝國史的弗格森(Niall Ferguson)。

中美國(Chimerica)該詞,源自弗格森2007年發表於《國際金融》(International Financial)的〈「中美國」與全球資產市場〉(Chimerica and Global Asset Markets)一文。延續弗格森對經濟史與帝國史的關懷,孔氏強調,後冷戰時代,美利堅帝國的延續,其實來自新自由主義的續命。新自由主義強調跨越國界的人、貨與錢的自由流通,讓美國資本家與中國共產黨可以結盟,一邊擴張美國的消費,一邊剝削中國的工人。

而新冷戰(New Cold War)一說,雖早在2016年川普上台宣告對中強硬政策開始,各家媒體就已甚囂塵上;但真正定調新冷戰一詞的,卻是2019年弗格森於《紐時》發表的〈一場與中國的新冷戰已經開始〉(The New Cold War? It’s with China, and It has already Begun)。弗格森就像「米諾瓦的貓頭鷹」,總在夜幕低垂時方才振翅高飛。〈新冷戰〉一文,象徵「中美國」雙方其樂融融的G2時代正式終結。

美國資本夥同中國官方剝削中國勞工

延續弗格森對「中美國」一體化的觀察,孔誥烽認為,自1960年代,二戰後自由世界以美國為首持續經濟增長的榮景不再。美國企業獲利能力持續下降,加上日本與歐洲的復甦,這些國家企業的急起直追,讓美國企業更是備感壓力,停滯性通膨也在美國出現。為了恢復美式資本主義的獲利能力,1980年代開始,強調人貨錢自由流通的「新自由主義」開盛行於美國。這種新自由主義隨著自由世界贏得冷戰的鬥志昂揚,也一同進入了前共產世界。

其中,尤以中國共產黨與美國企業、北京與紐約的聯盟,最為成功。因為這樣的聯盟不僅壯大了中國共產黨的影響力,也成功地讓美國企業成為中國共產黨的代理人,雙方結盟合作,共同在美國國內進行遊說,壓制一直以來持續存在的、美國在權力結構與地緣政治上「敵視中國」的衝動。

因為上述這種北京與紐約結盟的成功,自2001年中國加入WTO開始,美中雙邊國內資本都不斷累積。先是美國金融市場因為制度漏洞與監管鬆散,出現了各種熱錢鋌而走險的險象環生,2008年金融海嘯就是如此形成的完美風暴。這次風暴下,多數自由市場國家經濟遭受重創。中國雖然因為發展時差、監管相對嚴格,以及非自由市場等因素,降低了2008年全球金融海嘯的影響;但這種國內資本國度累積的狀況,在中美國的蓬勃發展下,還是持續往臨界點推進。

更何況,金融海嘯對中國國內企業並非毫無影響。為了刺激經濟,維持中共統治下的高度經濟發展,北京開始大量對國內企業進行放貸,造成了中國國內熱錢過多、舉債過高、產能過剩的問題。為求生存,中國國企與政府開始聯手打壓、排除國內市場上的外資競爭者。過去一度與中國共產黨結盟的美國資本家因此遭到打擊。這些美國資本家也開始不再約束美國外交菁英對中國的敵視。更進一步,這些在中國國內市場吃鱉的美國資本家,甚至開始反向對華盛頓施壓,希望美國政府以外交手段介入,強化美企在中國市場內對中企的抵抗能力。

但中國國企與中國政府的野心,隨著資本與技術實力的持續累積,已經不能滿足於,只在中國國內市場排除外企的競爭。而需要把國內過剩的資本、生產與勞動力輸出至世界各地,尤其是各個發展中國家。這樣的積極進取,透過一帶一路與亞投行等北京主導的國際制度與國際組織,在礦業、交通、機械、通信等產業,以及基礎建設上,逐漸危及美國企業的獲益,以及美國的地緣政治安全與國家利益。這也讓美國商業菁英與美國外交菁英雙邊逐漸合流,一起對中國採取敵視的態度至今。

美利堅帝國的中國仙丹

值得一提的是,孔誥烽認為,「中美國」等於一種「新自由主義帝國」。這個新自由主義帝國的強項就是經濟發展。因為治理要錢、打仗要錢、制度運作要錢、對內造橋鋪路要錢、外交穿梭更要錢。新自由主義為這個「要錢的體系」提供了一個強大基礎。這個基礎主要來自美國拉入了貧窮但有廣大勞動人口的共產中國進入全球自由市場。從此,中國大量的低成本製造商品進入美國市場。

一方面,美國國內的消費主義得到滿足;另一方面,中國共產黨的官商權貴透過剝削低成本工人,累積了大量的資本。中國的滿手美金,又大量購買美債,維持美元熱度,降低美元利率,全球交易又持續以美元計價。對孔誥烽來說,這才是中美國的真相,一個新自由主義之下,特定政商權貴聯盟內部互利互惠的成果。

但事實上,中國也有自己國內資本與生產累積過剩的壓力,也需要靠對外輸出資本、生產,甚至勞動力,來緩解內部的壓力。而亞投行與一帶一路,也正是這種對外輸出壓力規劃下的產物。中國也因為自己的帝國夢,意圖在經濟上抽美國的銀根,積極籌畫、實踐離岸人民幣。期待人民幣國際化後,能取代美元成為各國貿易計價的主要貨幣。

但人民幣的非自由匯兌讓這樣的想法還是鏡花水月。按孔誥烽的研究顯示,就算是亞投行對東南亞與非洲各國的貸款,不僅是和其他國家或世界銀行進行聯保貸款;甚至這些貸款也都還是以美元計價。中國夢、帝國夢,至少在金融系統這個帝國的基礎上,終究還是黃粱一夢。

資本累積作為北京的救命丹與絕命散

特別的是,孔誥烽以馬克思學派政治經濟學的觀點,解釋2013年習近平上台至今,為何中共的統治日趨集權。他認為,北京在2008年金融海嘯過後,依靠大量舉債與貸款來刺激生產的作法,在2010年前後終究遇到了瓶頸。經濟狀況太差、經濟成長持續趨緩,這一方面讓黨國菁英搾取國內外企業利益的所得降低,使得可分配給黨內不同派系的資源減少。

一方面,為了打擊分利的其他派系,鞏固自身派系;將資源集中在自己的派系,以此強化統治能力,成為習上台後不得不做的事情;另一方面,中國共產黨作為先進生產力的代表,「高度經濟成長」早就取代「馬列主義」成為中共一黨專政的正當性基礎。若北京沒辦法維持這種成長動能,就必須依靠政治偵防與監控來保證統治權威不被威脅。

此外,若把2008年以後馬政府與北京簽定的ECFA,看作中國挺過金融海嘯後,晚發型的資本、生產與勞動力過剩下,必須進行全球擴張的一環。我們可以發現,其中的差別只在,北京的滿手熱錢,在全世界發展中國家投資的,可能是基礎建設與礦藏,買進的可能是自然資源。

所以在2013年習近平上台,宣告建置一帶一路與亞投行前,北京其實就已對巴西、委內瑞拉、巴基斯坦貸款,並要求各國以石油資源、港口或重要基礎設施作為抵押;但在台灣時,北京滿手熱錢沒辦法買基礎設施、自然資源。所以只能送陸客、買水果。這些統戰的手段其實也是宣洩國內過剩資金、生產與人力的管道。

國家一直都在

從社會學的觀點出發,孔誥烽就認為,韋伯學派強調的「國家中心」鬥爭,在美中關係裡一直都在。這其中,並沒有當代歷史社會學「把國家找回來」的問題。看起來國家的角色之所以在美中關係中消失,是因為馬克思學派看到的資本勢力一時膨脹,遮蔽了政治性的力量。但經濟雖然作為政治的基礎,始終沒辦法壓倒政治。

事實上,自柯林頓以降,美國自由派的民主鬥士,無論新保守主義(福音教派當代十字軍)或是建制派(冷戰勝利的民主信心),在美國政策圈橫跨左右,只要與中國交往,各自一開始其實都有「和平演變」中國的初衷。這點從柯林頓人馬到小布希人馬皆然。但兩任總統的團隊也在中共與美國資本家的聯盟的施壓下妥協。同理,中國自願加入資本體系,也是為了符合某種「救亡圖存」,藉此「洗刷百年國恥」的設想。照孔誥烽的說法,北京甚至從來沒有隱藏過自己與華盛頓爭霸,或是在美國威脅下求存的意圖。

這也是中國自1980年代開始改革開放,就積極加入全球自由貿易秩序的原因。這個加入,既沒有西方世界的壓力、也沒有邀請,而是中國領導人認為增強國力的必經之路。而且北京還主動組成遊說團,在華盛頓與美國資本家結盟,以確定中國持續順利保有貿易最惠國待遇,不會因為人權或是關稅問題,因此被美國報復,以此在與美國的雙邊貿易中保持順差,在全球自由市場中持續獲利。

美中國家間政治衝突的持續存在,從64以後自由世界對中國的封鎖,到2010年左右歐巴馬─希拉蕊體制下的「重返亞洲」期間,雙方的衝突並無中斷。是美國資本家與中國共產黨的合作,創造了「和平紅利」,延緩了這種國家間衝突浮上檯面。其中,1996年台海飛彈危機、1999年美國空襲南斯拉夫「誤擊」中國大使館、2001年南海軍機擦撞,以及期間北京與華盛頓在東海與南海盟友間的摩擦。

美中之間的地緣政治衝突持續不斷,只是中國共產黨藉由剝削中國工人來取悅美國資本家與壯大自己的策略奏效。這讓「新自由主義」主導了對中政策、華爾街成為對接北京的主流;強調共同自由民主價值的「制度自由主義」落居下風,「和平演變」對待中南海成了末流,紐約取代了華盛頓,自此美國沉醉於中國所提供的紙醉金迷之中。

本書的最後,孔誥烽引用了列寧在約百年前所寫《帝國主義:資本主義的最高階段》一書。對列寧而言,資本主義發展到最後,為了尋求更多的資源、拓展更多的市場,必然會形成帝國主義;而不同帝國之間的彼此擴張,又必然發生衝突。目前看來,中國作為帝國,確實已深陷於「如何在與美利堅帝國的競爭下,保護對外擴張的投資」中,無法自拔。因為海外的經濟利益,終究需要靠政治與軍事實力來保護。美中衝突的螺旋上升,正是中美政商聯盟經濟利益分贓不均的結果。

而在這樣的衝突中,兩個靈魂出竅帝國決裂的縫隙裡,因此有了弱小民族迴旋、博弈的一絲機會。對孔誥烽而言,台灣正是這帝國爭霸間的危崖之花。

余自束髮以來,粗覽群書,獨好屠龍之術,遂專治之,至今十餘載矣。從師於南北東西,耗費雖不至千金,亦百金有餘。恨未得窺堂奧,輒無所施其巧。由是轉念,吹笛玩蛇,偶有心得,與舊親故共賞,擊節而歌,適足以舉觴稱慶也。


書名:《帝國爭霸:從「中美國」到「新冷戰」》
作者:孔誥烽
出版社:左岸文化
出版時間:2023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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