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疫情下的個人即政治:郭晶的《武漢封城日記》

李尚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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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武漢封城日記》

作者:郭晶

出版社:聯經出版

時間:2020年3月

在大疫爆發的時刻面對危機而又無能為力時,用文字來記錄所見所聞與心情感想,會是不少人的反應。除了見證歷史的用心之外,這也可能是一種安定心情的方式。在歷史上有不少這樣的作品流傳後世,甚至成為經典。

在黑死病侵襲歐洲奪走將近一半人口的性命時,義大利文學巨匠薄伽丘(Giovanni Boccaccio, 1313-1375)寫下嘲諷眾生相的《十日談》(Decameron),而他對黑死病症狀的描述,更成為後世史家推論鼠疫是這場大疫元兇的重要依據;英國政治家皮普斯(Samuel Pepys, 1633-1703)的日記也成為了解十七世紀瘟疫的重要史料。

自從COVID-19爆發大傳染導致武漢封城以來,有好幾位當地作者以日記或是名為日記的散文札記形式,進行記錄與創作,但和過去書寫形式的最大不同是他們選擇以網路書寫的方式進行即時發表,其中不少人因此馬上獲得很大的關注,甚至國際的注目。其中曾任湖北作家協會主席方方的日記,由於某些關於疫情與官方作為較為直接的描述和其實尚屬溫和的批評,竟然在美國和德國出版社要將之翻譯出版的消息傳出後,遭到文革式的批評和小粉紅的圍剿。

中國目前這種民族主義的好鬥氛圍,引起了國際媒體更大的注目。長期關注與參與維權運動的女性主義紀錄片工作者艾曉明,她的日記除刊登於網媒Matter,還獲得英國《新左評論》(New Left Review)的翻譯刊載。

不同於方方那種更有意識地對公眾發言的批評語調、或是艾曉明的文體變化與著力反思,郭晶的寫作風格更像一般的日記,即便是同一天的內容,不同段落有時仍不太連貫,其呈現方式更接近零星的隨筆或雜記。郭晶日記反覆的瑣碎細節有時會讓我心生不耐,但耐心讀下去卻別有番趣味。她在社區尚未封閉時,堅持每天一定要到人煙稀少的市區走走看看、拍照紀錄,堅持要行使尚能享有的少許自由。日記不少內容是她散步時的觀察與感想。

她觀察到的某些現象,像是封城讓婦女更容易受害於家暴,直到日後歐美也封城才得到台灣媒體較多的討論。郭晶似乎特別好奇與關心街上打掃的清潔工,同她們攀談詢問其家鄉、家庭狀況與收入、是否有配發足夠的口罩等防護用品。這些談話透露不少清潔工月入只有兩千元(人民幣)左右,而且沒有社會保險。中國基層民眾收入的議題,要到最近才因李克強那席「中國有六億人月入只有一千人民幣」的談話才引發熱議。

歐美的研究已經指出不同階級、族群在這次疫情的罹病率與死亡率有顯著差異,凸顯出健康的不平等。郭晶的日記讓人想到中國是否有類似的狀況?罹病與死亡與社經地位的關係如何?然而迄今似乎未見到相關的研究與報導。

身為女性主義者,郭晶顯然熟悉「個人即政治」,日記中經常將生活細節觀察連結到中國的政治現況。例如她觀察到中國父母很少向子女道歉,性騷擾者也很少向受害者道歉,接著突然問「李文亮是否能得到道歉?」。她注意到武漢居民的待遇等同於犯罪嫌疑人的指定居所監視居住(這裡要提醒台灣讀者,李明哲也曾受此待遇)。

看到BBC紀錄影集《浩劫求生》(Surviving Disaster)中的專家教導如何對付劫機者:「……要剝奪他們的感官能力……視力、說話能力,甚至塞住他們的耳朵,這些人會完全變成廢物」,她突然「和劫匪產生了共鳴。我們像是被當成劫匪一樣對待……我們看到的和聽到的資訊被過濾,我們經常發不出聲。」(143頁)。

郭晶以白描的筆法記錄她散步時所見的人事物與心情,有時無需義憤填膺的筆調就有其鋒銳之處。看到有人戴著口罩跑步,而路中央的護欄每隔一段距離就掛個標語橫幅,讓她「略感震驚,沒想到封城後竟然還有印刷廠開門,還有人力在空蕩蕩的街道上掛這麼多宣傳口號」(79頁)。有時日記中突如其來的感想卻是直指核心:「有人覺得封城是為了控制疫情,可我更覺得是控制人」(200頁)。這道出了外界對中國疫情防控措施及其後續沿用的疑慮。本書精彩之處在於平淡描述中不經意的突出刺擊。

在中國政府嚴格管制網路之下,郭晶的日記也遭到審查,不是直接刪帖而是流量遭到限制,「無法自動顯示在別人的瀏覽頁面上」,有時也無法用微信發文章(7頁),這樣的控制手段要比直接刪文來得更加細膩。郭晶感慨網路審查雖然一直都有,然而在封城的時候,當所有人都靠網路獲取資訊以及和外界聯繫的情況下,審查與限制「顯得更加殘忍」(34頁)。

大疫封城是種奇特的例外狀態,不像是置身無可預測的變動混亂,而是受制於一成不變的重複。郭晶看到餐廳海報寫著「武漢,每天不一樣」,正對照著「現在武漢每天都一樣,路上空蕩蕩」(136頁)。但她也知道「重複容易讓人厭倦,但改變也非易事。改變需要我們對自己慣常的行為模式有所覺察,並嘗試走出自己的舒適區,打破常規」(298頁)。這樣的嘗試與隨之而來的懷疑、苦惱與思考構成了這部日記的主調。

這次疫情帶來全球局勢的巨大震盪,世變之際這種以個人為中心、將私領域公眾化的寫作究竟有怎樣的意義?在我看來,當中國官方大力改寫疫情的歷史,有系統的全面刪除不中聽的言論與報導,試圖將官僚隱匿資訊打壓真話所造成的悲劇,竄改為英勇犧牲、抗疫勝利的宏大敘事;在這樣的情境下,日記可以是對遺忘與扭曲的文字抵抗,也可以是自由的實踐。

事實上,除了這幾部較為受到注目的武漢封城日記之外,在武漢也有其他作者從事類似的寫作,只是沒有受到這麼大的注目。未來研究武漢這場劃時代大疫的歷史,這些文字也值得注意。

此外,從郭晶的日記得到中國其他省市讀者的迴響,提到當地類似管控措施的感想。我們可以想像或許其他地方雖然沒有武漢如此嚴峻的封鎖,仍可能有類似的個人寫作,紀錄當地的疫情與社會狀況並抒發感想。如今北京疫情似乎有死灰復燃的態勢,雖無法預期接下來會如何發展,但希望在輿情管控更為嚴厲的帝都, 也會有慧眼獨具的作者從事類似的觀察寫作,提供官方說法之外寶貴的另類視野。日記並不等於「真實」,這個文類通常是個人觀點下有意的紀錄與發表,但這些個人日記必然是日後研究這場大疫的歷史所必須參考與分析的資料。

作者為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研究員,主要研究興趣是現代西方醫學史與科學史,尤其是英國熱帶醫學史與傳教醫療史,並致力推展西方醫學史的研究與教學。代表作是《帝國的醫師:萬巴德與英國熱帶醫學的創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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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尚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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